“我大辽自太祖太宗，艰难而成帝业，其后嗣君耽乐无厌，不恤国政，盗贼蜂起，天下土崩，朕率尔众，远至朔漠，期复大业，以光中兴，此非朕与尔世居之地！”

冬夜，漠北，瀚海，暴雪。

将军带着一众疲惫的将士，奔走在雪中，寒冷，饥饿，疲惫侵吞着他的身体。冰霜牢牢冻住他的睫毛，把他乏重的眼睑高高支起。多日的长途奔袭，餐风饮雪，加上寒风和骤雪，已经有百余将士的英魂永远留在了身后广袤的沙漠里。回头，是无尽的悲凉与恐惧。前方，才有希望和光明。但那份珍贵的希望，也随着时间的延长而痛苦地消亡。他们要找寻的希望——去求援的那，传说中的城堡。是不是真的存在，谁也不知道。

至少，在亲眼看见之前，谁也不知道。

众多马匹脚掌冻伤，被遗弃在了路上，剩下的马蹄子上都裹上了棉布，这似乎加重了马儿关节的负担，加上长时间的奔跑，人马俱疲，但马儿又口不能言，只得继续跑着，几十人马都像一根紧绷着的细线，似乎下一刻就要累垮。鞭策他们不停歇地穿越这噬人大口一般的沙漠的，是深深的恐惧和希冀。

终于，将军跌落马下，失去了意识，昏迷中，他还继续感受着沙漠的寒冷，但感受不到是否有人在耳边言语，是否有部下背起了他，是否看到了那雪中残败的城堡的影子。噢！昏倒前，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十年后。

将军成了帝王，坐上了龙椅。

虎思斡耳朵的雪。柔和得让人一到雪天就昏昏欲睡，它不像故乡的冬天，那片草原上雪片夹杂在风势里简直就像漫天肆虐的刀片雨，躲在帐篷里都能听见“彭彭”的声音，这里的水草丰美，河流蜿蜒，遍地都是宝贝。

“真是个休养生息，养兵待时的好地方。”老皇帝坐在壁炉旁，心情不错。他称帝十年，刚刚有一个像模像样的都城，征战已久，常年的军旅息作让他身体强健，精神饱满，但就算按现在的算法他也很老了。

传闻汉朝武帝时李广利曾经征战到此，也许也只有那样好大喜功的暴君和他这样的失国之人才会把眼光投到这里来吧。

壁炉里的火晃动了几下，宫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狂风夹杂着雪水钻了进来，皇帝感到闷闷的屋子里吹进几丝清爽，甚至暗暗希望这门可以慢一点闭合。

“军情急报！”

老皇帝一颗心提了起来，仿佛全身血液的流动都慢了几拍，年轻时他也是风名横绝天下的将军，两万残军击退十万宋军，教天下诸侯退避，但这次派兵远征对他意义非凡，他感觉几十年的人生都为了现在这一刻，那封书信上的答案，那个渺茫的答案……

“念给我听。”他一时疏忘，竟然忘记了用“朕”这个称呼。老皇帝蜷缩进他的椅子里，一时全没了英雄气概，刚刚还容光焕发的他突然觉得“好累”，“好冷”。

“臣萧斡里剌恭祝陛下圣安，自夏我军开拔，七万东征将士身负皇命，夙夜兼程，不敢搁之须臾，十一月，约东行一千九百里，茫茫大漠，水草苛责，风沙亦烈，兵士或死或病者概九千五百，非臣力所能及，秋后粮草供应不及，牛马亦消四千余，前路漫漫……”

“轰……”冷风吹开了窗子，风雪骤至，侍从急忙跑过去慌乱合上窗扉。

回头竟然发现皇帝，那个纵横天下的枭雄——在毛毯里打颤！

这一瞬间，这个男人身在皇城，却丢掉了一切的安全感——回到了那个让他的人生最没有尊严的冬夜。

那个冬夜。

那时他已是闻名天下的大将，却还是被气势如虹的金军击败俘虏，他本想一死了之，但女真人却给了他一丝希望——引路夹山。

那个沼泽环绕的地界是女真人一直攻不进的天然壁垒，也是他的君主，当时的天祚皇帝最后的“行宫”。

“夹山地形复杂，找准时机就可以脱险。”

他这样以为，但不知是怎样的懦弱，夹山的寒风让他的四肢失去了知觉，让他不知不觉一路走到了夹山行宫的宫门。

悔时晚矣。

将军越想越悔，羞愧难当，方想转身拔剑，却撞见了一张脸，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你就是大石林牙，那个最厉害的契丹将军？”

对，将军名讳大石，姓耶律，乃太祖八世孙。

耶律大石惊于这女子长得稚嫩，却透着一股飒飒英气。

多年后，在他逃回夹山的路上，在他奔赴可敦城晕倒前的刹那，在无数个苦难行军的日子，他含着泪水的眼中，大石多次回想起这副秀丽英风的面容。咬着牙，活了下来。

“那你一定会逃出去吧！”女子附耳过来。

耶律大石当时愣住，不知道这女子在说什么。但他感受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心跳，甚是澎湃。

上一次这样的心跳情况，是他考中翰林的时候，那一年，他二十八岁，是有辽一代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中进士的耶律贵族。

而那丝疑惑，一直持续到他与这位完颜小姐成亲的那天。

引路夹山的那天，幸而天祚帝不在行宫，夹山是一座空城，但却有天祚帝所有的宫室之宝，女真人满载而归，亦对他信任了七分，便将宗室之女完颜英和许了给他。名为交好，实为监视。

耶律和完颜，势如水火的两个家族，永远不可能触及的一张纸的正反面。触到了。

耶律大石感觉自己终究是天怜之子，这个温柔的女人让他感受到了生存的意义，即使下一秒世界末日，他也认。

“你一定会逃出去吧！”之后完颜英和解释这句话说，“大英雄都能那样啊！”当时可能还没有四郎探母的戏码，但英和是那样的崇拜英雄，耶律大石那样的英雄，在她心中，大石宛如蜘蛛网下的雄鹰，总有一天要轻而易举的挣脱，远走高飞。

她总是缠着大石讲金戈铁马，帷幄运筹之能事，不知不觉，大石竟然能将往事像戏文一样绘声绘色地讲出，却再也不动热血激昂的心思。甚至想到这样了却余生，心中竟感到喜悦。

因为，他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

“春秋时晋国公子重耳避祸齐国，齐国内变，手下劝重耳离开齐国，重耳不听，手下把他灌醉，连夜运出齐国，重耳醒来，急得用马鞭抽他的手下。”有一次大石望着马鞭子说。

“将军，如果有一天，我也做了违背你意愿的事，你也会用马鞭子抽我吗？”

“如果有那个机会，我一定不会放弃。”大石打趣道。那晚的灯光都很暧昧。

月余，女真元帅完颜宗望率大军出征。

第二天，大石酒醒，发现身处营帐外的旷野，身边只剩一个小随从。大石的记忆还在和娇妻推杯换盏，但下一刻，他突然生起了激动但又可怕的想法。

是完颜英和。

随从递过信件“夫人说大人醒了马上给您的。”

大石打开信。

“君旷世之英才，胸括万里幅员，妾德行衰薄，难承逆天运。”

大石多希望自己像齐桓公一样，鞭笞自己的夫人，哪怕马鞭是落在自己身上。但与此同时完颜英和正一个人承受着完颜宗翰的怒火，最后红颜湮灭，不知谁知。

晋文公不愿离开齐国的原因，是美人齐姜。大石隐瞒没有告诉完颜英和。

但英和，却是真的，不愿意做齐姜。

“你是大石林牙，你一定会逃出去。”初见的话语回响在耳畔。

拜了三拜，大石转身，不带一丝犹豫。

星移斗转，这片草原从未停下的风，吹回了虎思斡耳朵城的宫室。

“……兵士或死或病者概九千五百，非臣力所能及，秋后粮草供应不及，牛马亦消四千余，前路漫漫，臣度不可复进，请圣旨回师。”

大石知道，那里有人一直在等他，他却再也回不去了，他努力想回忆那女人的脸，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传朕旨意，让元帅回来吧。以后我再也不希望有人提起东征回故土的事。”

耶律大石恢复如常，扯了一张毛毯，披在自己身上，再也不说一句。侍从，站满他的身侧，却没有一人看到他眼神如何。

身若泰山，面若死灰。

本文历史背景人物耶律大石，西辽德宗，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八世孙，辽朝覆灭后率二百人西征，辗转十数年，在西域建立西辽帝国，幅员万里。以一人之力，延辽朝百年国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