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日子似乎顺风顺水。
人们真正从某个梦靥中醒来了,一切都在发生着巨大变化。
小镇上的人口多了起来,电线密集了,车流多了,各种花里胡哨的服饰更是装扮着这个日渐崛起的小城。
后来,章楷从镇上初中毕业了,又在小镇上一个小学里当上了民办教师。
偶尔,他和桑吉草一起,吃个简单的饭,聊聊家常,规划他们的将来。
这些生活简单、质朴、宁静。没有过多的物质欲望,只要三餐俱饱。没有过多奢华的追逐,只要衣着洁净。
人们深知过着踏踏实实的日子,比任何理想都要可贵。
只是许章楷的头痛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20多岁的他,由于长时间的自我封闭,加上时不时剧烈的头痛,让他显得老气横秋,沉默寡言。
只有面对没有桑吉草,他才可能显得开心,话也会多起来。而在同事眼里,他是不善言谈、可有可无的异类。
这些琐碎的细节,都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只是当事人却是浑然不知。
12
老庄村的老支书在县城跑了近一个多月后,终于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这次,他让人把扎西大叔请到家,特意杀了一只鸡,等着扎西大叔的到来。
扎西大叔的大嗓门一进院门,看见一大堆鸡毛,在院子里就吼起来:今儿个什么日子啊,还杀鸡,不会就为了招待我吧?
老支书高高兴兴地迎出去,说:来啦。快来,进来坐。
坐定,老支书立刻将家酿的青稞酒摆出来,说:老弟啊,办妥了,办妥了。
扎西大叔睁圆了眼睛:真的?
老支书:假不了,县上教育局的那个局长说了,许章楷的转正手续下个月就办。
扎西大叔:这么说,真的成了?
老支书:成了。我的意思呢,我们该把孩子们的事情也考虑考虑。这可是我们两个村的大事儿啊,你看,老弟,你的意思……
扎西大叔:行啊,你老哥都办好这么多事儿了,我还能说啥。
13
平静地日子忽然就被打碎了。
那天,章楷手腕上戴着桑吉草为他精心编制的手链,去教育局办他转正的手续。
十几分钟后,小镇的人民街横在眼前。和煦的阳光统领着世界,规范着人们的作息,娇惯着人们渴望温情和光明的心。
一辆辆的自行车上,五颜六色的小青年,一边走一边笑闹着,青春的朝气布满脸颊。
那洋溢着活力的笑脸让他觉得太陌生。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他美美地呼吸着天地间那股柔柔暖暖的气息,沉醉了。
匆匆忙忙地小镇上,有些单调的热闹,也有一些寂寥的喧嚣,人们都在忙着规划自己苦苦等来的好日子,已经看不到时代给予的那种刺痛感。
有的,是一种心魂被释放的迷醉。
阳光很烈。
人影渐渐多起来的小街上,四处飞舞着一些飘逸、飞旋、无序的意象。如那一位千年前在江边垂钓的老人,又像从他的记忆中被强行撕扯出去的父亲、母亲、姐姐……
这是一种带着淡淡地眩晕迷醉,阳光,高温,记忆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影在加剧着这样的迷醉。
我这是在大街上吗?我这是要去办转正手续吗?我还活着吗?我是谁?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忽然间,这些疑问也像记忆被强行撕扯一样,现在被强行挤入他的脑海。
而且,这些疑问不是那么温和地进入他的意识,而是如一根晶莹剔透、锋利无比的尖刺,深深地、强势地刺进他的脑海。脑海惊涛骇浪,冲击着他的感觉、意识。
他觉得自己不断地跌落在一个硕大的深渊里。他感觉不到自己……
他晕倒了。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如一记闷棍,打得他魂飞魄散。他的目光最后定格的地方,是一个路灯的柱身,然后立刻沉入了半睡眠状态。
一切瞬间入梦。
梦里,一些曾经在他的意识中飘忽不定的词语满天旋舞:父亲,冰雕,背影;母亲,颤抖,身子,彩虹,天空,桑吉草宁静如水的眼神。
这些细节还掩映着一个鲜亮的背景:冬天的风,熊熊的烈火,疯狂的猪崽。
接着,世界一片荒芜,这些经由一组组词汇组建的世界,空空地,遥远地,却是紧紧地压迫着他的心魂。
恍惚中,他觉得脸上有一抹滚烫的东西滑过。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梦靥。他看见了天空、海洋、沙漠,无边无际的黑洞。那黑洞在飞旋,飞旋……
一幅画带着沙漠上惯见的龙卷风翩然起舞……那画面上一条鱼竿一样的东西,渐渐的变得粗大,又粗大。
咣朗朗,一声响。
他的眼睛猝然一圆。一切消失,梦境瞬间粉碎。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眩晕、在轰响。
那些在脑海里曾经张牙舞爪的种种,猛然寂灭,记忆回归空洞。一片灿烂的白色,决然的不可抗拒的,刺入眼帘。
紧接着,他看见一张青春滚动的脸。那脸上浮动着淡淡的红晕。她紧张的收拾着地上的托盘、摔碎的药瓶、跳跃的药棉。
13
他凝神观察着陌生的世界,他的大脑认真地分析着他用眼睛看到的东西。然后看见了一张脸。
这张脸上写着某种甜甜的惊慌。那张脸上有一种与自己某个记忆片断重叠的东西在闪烁。
他又沉沉地睡去。朦朦胧胧中,他听见了一声惊呼:是吗?
另一个声音说:是啊,不信你看,那双眼睛……太像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个声音又说:那么,他应该是……
另一个声音马上说:我现在还不想见他。等他醒了再说,我先走吧……
他的眼睛在意识的催动下慢慢地睁开。
他看见了一张关切的脸,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一些关于温情的东西,在他的意识中苏醒。
他觉得自己已经从浓重的疼痛中醒来了。
他忽然一身轻松,他看见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些人躺在病床上。他们的身边都多了一些人,有的在为他们喂着吃的,有的在关切的询问着什么,有的在谈笑着。
浓烈的草药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他却有些陶醉,又有些感动。
那一幅幅洋溢着温暖的画面,似乎比他反复从记忆中追询到的那幅画还要精致,还要让人触动一些关乎灵魂的东西。
那张关切的脸紧张地看着他。这一次,她走过来,手里多了一只碗,一只小勺。
一袭白色衣裙,一抹飘浮的甜味,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说话了:你醒了。来,吃点东西。
他无法拒绝,张开了嘴,吞咽着碗里的粥,那粥带着甜味。
等他吃完了,那张脸就开始微笑。
他也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一些东西在自然而然的解冻,在融化。
她的声音很甜,她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你的家人在哪里?
名字,我的名字,那名字早就消失在过去的记忆中了。
哪里还会有家人,我的家人在哪里。我从哪里来,我还能去哪里?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在吃力地蠕动着几个字:我,不知道。
那声音依然很甜,她说:那么,你是做什么的?
哦,这个似乎还有点印象,那画笔,那一遍遍要从心魂中挖出来的画面,尾随着他的一生,这个怎能忘记。
他看着那张担忧的脸,说:在镇上的中学,画画。
那张脸惊异之后,笑了,似乎笑出了一点悲痛,说:你在教书?
他很想说点什么,但他早已习惯于沉默的心,阻止着。
他在那双关切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点护士的职业关怀之外的东西。那眼神让他困惑,让他脆弱,让他想哭。
他的整个人僵硬着,一脸的倦意,一脸岁月的刻痕。
看着他沉默的脸,女护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为他盖好被子,又为旁边病床上的孩子量了体温,就轻轻地关好门,走了。
他的心被层层绳索捆住了。
他从这张脸上读出了一点什么,也从自己昏迷时的那句对白中,听出了一点什么。他很想在这里等着。他相信,女护士还会回来,那另一个说话的人也会回来。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应该和别人一样,有母亲和父亲,有亲人。
14
他又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镇上的中学。
从这以后,他的生活逐渐紊乱。自己每天所经历的事情,到了第二天便变成了零零碎碎的片断。
那片断,像一盘沙粒,他握着一粒粒沙子,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指缝间滑落,却无法描述出任何一段完整的画面。
他深切地感受到,生命似乎正在一小段一小段地丢失。他的全部世界似乎在围绕着一幅画运转。
那冰天雪地,那辽阔宁静,那位哲人,一叶小舟……
这画面,冲击着他,也在提醒着他,甚至在引诱着他。于是,他拿起画笔,开始恢复那幅画。
在这里,他的人生似乎真正的开始了,他精心地呵护着自己的世界。
他的世界只有两个字:沉默。
无论是校园内的花开花落,学校菜园里沿着春天的足迹漂浮着的菜花香,还是雷雨雪霜的季节轮回,在他的世界里,统统被坚定地忽略着。
朗朗读书声盈耳不绝的清朗,稚嫩唱歌声缭绕天空的婉转,让他的心,获得了暂时的宁静。只是,这种宁静无异于一节美丽的晨梦。
当纷纷攘攘的学生雀跃着离开校园后,只有十名教师的学校,就被孤零零的扔在这个小镇的一角,像是一个被丢弃的婴儿。
一走出宿舍,那斑驳的墙皮上残留的字迹,隐隐地骚扰着他的心神。
那被油漆刷红的大大地惊叹号,总是有意无意的让他与来自天空中的一声声怒吼联系在一起。
这种模模糊糊的联系在不断的干扰着他的平静。
水泥砌成的黑板上,他用粉笔描述着心中印象最深的一些画面。一双双纯净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粉笔。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身不由己的陷入了一种不安。美术课不需要太多的语言。而他对往事的记忆,却仅仅停留在一些自己后来总结出来的词汇上。那些词汇,组成了他对春花秋月的理解和感受。
然而,现在,他却只能吃力的将它们统统翻译成另外的东西。
他说:这位同学,这儿,你看,雪地里的山,应该淡一点。
马上,那个同学很乖巧的伸一伸舌头,用微微发抖的手,抓起毛笔,按照老师的指导去修改。
他又说:看,这位同学,你画的鱼竿太粗了。
其实,他明白,他要说的话是什么。漫天飞雪之后,那个孤独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垂钓的画面,那幅也是在漫天飞雪中从一场烈火里大难不死的画,应该是一种记忆的复活,一段经历的再生。
那人鸟声俱绝的世界,宁静、空廓,人们的画笔传递出来的也应该是这样的。
尤其是他自己!
他一次次地变换着各种各样的方式,把记忆中那幅画一点一滴的,用粉笔展示在黑板上,也以作业的方式,要求他的学生一一绘制出来。
可是,他用粉笔表现在黑板上的画面,经由学生用毛笔表现在毛边纸上之后,已经是风牛马不相及。
心中所想象的画面好像一段别人的经历,他缺少那种参与其中的感受。于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丝不安,逐渐翻腾,时常折磨着他的心。
15
他开始极度渴望黑夜。黑夜到来,他又整夜痛苦的迎接着那种不折不扣、一丝不苟的失眠。
因为,黑夜不是以心中渴求的那种方式到来的。他明白这个事实,就像他隐隐觉得他只能用一些很有意义的词汇来追寻过去的历史一样。
他开始觉得他的生活像是在梦游,他觉得自己的世界里充满着梦魇。
终于,他的身体与精神,俱因持续的压抑不安,开始出现了种种衰老和退化的征兆。
在教室里,他握不稳粉笔。在宿舍里,他兑不好颜料。
上课成为他不堪忍受的重负。只要一下课,他就逃进自己的宿舍,用颤抖的手为自己组建另一个世界。
他的世界,是画笔、颜料、茶水混成的。
那些学生很喜欢他的画,喜欢拨弄他的颜料,就是不喜欢他喝茶。
因为他的茶水太酽,太苦了。这样,学生、同事,以及时不时来学校上夜校的村民,看他的画,无论是用彩色粉笔描绘在黑板上的花鸟虫鱼,还是用毛笔蘸着调好的颜料展示在宣纸上的河流山川,都有一种让人想起点什么的神韵。他虽为人谦和沉默。
只是,每当和其他几个老师坐在一起的时候,他那隐藏在深度近视镜后面的眼神里,老是多了一抹浓重的茫然。而这种茫然的神情,就把他与别人清楚的分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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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已支离破碎。
桑吉草来了。
时间雕刻了她的全部,她不再是那个只会靠在章楷身边,掩埋所有的心事,不会表达自己的那个桑吉草了。
然而,男孩已经不是男孩,那迷雾一样的经历过早地将他雕刻成霜发隐约的人了。
面对桑吉草,他的眼神是空洞、茫然的,仿佛这个人从未在生命中出现过。
每当桑吉草要走进他的宿舍,要进入他的世界,他的神态就变得沉静如枯井,深得让她看不见底。
他的眼神单调如白纸,让她读不出里面的内容。渐渐地,桑吉草也被他强大的沉默同化了,她的心一天天地,被撕碎。
她仍然不死心,她专门在周末的时候,拿着几个鸡蛋,几张煎饼,一脸的红晕,跳动的心脏,去强行进入他的世界。
然而,每一次,她都把打算送给他的东西又拿了回来,因为她看见的,仅仅是他站在门口不让她进门的顽固的神态。
那神态似井,眼神如纸。
渐渐地,小镇上多了一个传奇。
一名老师,拒绝谈论婚嫁,拒绝与人接触,他每天只是在重复的画着一幅画。
他蓬松的头发,秋草一样的胡须,有些邋遢的衣着,以及他那种让学生感到有些恐惧的痴呆的眼神,都组成了一道与校园氛围极不和谐的风景。
这些传言在人们的嘴里呼吸着,却丝毫没有对这个不称职的老师构成影响,因为人们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名字叫做沉默的磁场。
这个磁场,仍然一如既往,拒绝交往,拒绝谈论婚嫁,拒绝放弃画画。似乎人们对这个人的种种评价是关于别人的。
他的生命已经完全沦落成一口枯井。
而在校园外,桑吉草的身影,似乎仍在站立,高大、坚定。
她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再等待。她会在老校长的默许下,趁着他上课的时候,拿走他需要换洗的衣服。会把熬好的羊肉汤,悄悄地放在他宿舍里的桌子上。
然而,不到一天,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就会被墨迹、粉笔灰、各色颜料弄得一团糟。而送给他吃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原封不动。他只吃学校食堂里的馒头和菜汤。
一脸谦虚、菜色的校长看着日渐憔悴的桑吉草,决定自己去看看许章楷。走进他的宿舍,看着他桌面上的画说:啊,许老师,这幅画,你已经画了无数遍了,真不错。
他平静地走到画案旁,神色不变。
校长又说:有时间的话,就和其他老师一起打打羽毛球什么的,调节一下,啊?
他一声不响地拿起了画笔,沉默不变。
老校长再回到桑吉草身边,摇头叹息。
桑吉草看着老校长,泪花闪烁:不管他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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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切一如既往。终于,当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逐渐被一些词语、画面、凌乱的片断,分解成千疮百孔后,他不断的提出病退的请求,加上学校也屡次帮助上报,他的病退申请也被批准了。
苍色的山影,在阳光的余晖中浮动。他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天空依旧蔚蓝,世界却变得让他困惑,就像他已经被禁锢了人生,没有回忆,只有眼前纷扰的人流。
行囊已经准备好。
老校长的眼睛,在荧荧灯光下空洞而遥远,随着某种情绪的变化,不断的集中和裂变,直至这张脸终于在老气横秋的季节里,渐渐凝聚成一声苦涩的叹息。
他叹息着一个原本很灿烂的生命,在他的注视下就这样枯萎。
老校长说: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回老庄村。
老校长说:那好,你先在学校住一段时间,我帮你安排一下。
于是,他静止在校园,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