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诗宋词一直到现代诗，因为我们需要情感的表达。

自从有了人类，有两种发明是非常古老的，一个叫作算术，另外一个就是诗歌。有人说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生存需要。你养了两头羊，拿着这个羊去跟人家换斧头，你就会说我要算个数吗，两个羊换了一个斧头，我觉得还不错。结果一看旁边那家人，他一头羊就换了一个斧头，你就有点不开心了是吧，那这种情绪要怎么说出来？就发明了诗歌。

我们开心，我们不开心，我们在遇到风调雨顺的时候要向上天表示感谢，我们在祈求下雨或者是出太阳的时候，要用诗歌来吟诵，这个都是出于生存的需要。所以想想看，数学其实是生计，它要计算。可是诗歌，它是生活，我们要活得有个样子，活得特别有意思，活出你心里头的那个高兴劲来。这时候，诗歌是对人心灵最大的安慰。

所以在春天的时候，我们来选这本书，会觉得春天就是一个万物生长，人人都要表达的时候。那如果你读过几句诗，你看见出太阳了，你就会想到海子原来说过：“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对吧？好美的句子。你就不会说哇太阳真好，那好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呢？

每一年的春天，不管你有没有在读诗，不管你记不记得海子，但《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这首诗你一定记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这是好多人心中的梦想，可是你心里有，你表达不了，或者你表达得不够好。那些诗人，他就是比别人灵敏，比别人更柔软，比别人更能够驾驭文字，他就把它表达出来。你会说哇 说得真好，那我把它背下来也很好对吧。

比如现在这个季节，到处都在开花，我们家的院子里面樱桃树在开花，海棠树在开花，桃花上面全是苞，而且樱花马上就要开了，我会觉得好美。如果能够在树下面光着脚跳一支舞，喝一点点小酒，唱歌，低声地读两句诗，我会觉得春天哪里是读书天，春天本来就是一首诗，或者就是一本书，我们就去读读春天的样子就好了。所以我真的那一下，我就想好感谢诗人，比如说诗人西川，他是海子的好朋友，他写了很多关于海子的文章，包括《海子的诗》这本书已经有好几个版本了，第一个版本就是西川来编的。西川有一首诗就叫作《开花》。

开花吧，开花吧

你要不讲道理地

没有逻辑地

邪恶地

放肆地开放

我每次看到这句话，都觉得心里头像敲鼓，嘣嘣嘣，你心跳的节奏都会改变，所以人就活得特别的来劲，对吗？这可能就是诗人带给我们最大的动力。你知道人和人既然有那么多不一样，你心里头埋藏的很多没有实现的愿望，突然发现有人就在做，然后他们活得那么光芒闪闪的，布灵布灵的，你也想要跟着他们一起朝前冲，好热血的样子。

那我们回来说说海子。

海子是他的笔名，他原名叫作查海生，这个查字是上面一个木，下面一个元旦的旦字，那金庸先生也是这个姓，本名查良镛。那海子叫查海生，他是安徽人，我们来看海子的一生。他小时候算是一个神童，十岁上中学，十五岁就考上了北大。你看从一个贫困的小山村，考到了北大，一鸣惊人轰动的事情。他十八岁开始写诗，十九岁参加工作，他的一生非常短，只活了二十五岁，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七年写诗的经历中，他写了两百万字。

那3月对于海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的生日是3月24号，他的忌日就是3月26号。我们来看这一连串的数字，你会觉得，这个人的一生又饱满又快速，就像是一组眼花缭乱的电影镜头，刷刷刷地在转换。所以人有的时候真的活的不是长度，他活的就是重量，这个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

那么在1989年的3月26号，就发生了一件事，在山海关和居庸关的中间一条慢车道上，一辆火车缓缓地开过来，然后有一个人躺在车轨上，结果火车把他辗成了两段，这个人就是海子。那这种离开世界的方法是他精心挑选的一个结果，从1989年到现在，你看今年，三十二年过去了，海子还是停留在二十五岁，他变成了永恒的海子。不管你是不是了解他，你一定听过他的句子。

以梦为马

你到世间来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这些句子都特别的美。

我跟大家讲一件事。我在西安出生，曾经在陕西卫视工作，那个时候主持一档谈话节目叫《开坛》，我们曾经请过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做嘉宾，后来我的一个同事就来找我说，我有一个亲戚，是个男孩子，他今年升职了，升了个经理，所以他想给自己一个生日礼物，这个生日礼物想要什么呢？他非常喜欢贾老师，想请贾老师给他写一幅字。我就带着他去见平凹老师，到那儿以后贾老师就问他，说你想写什么呢？这个男生就说，你就给我题八个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觉得这八个字非常励志。

那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曾经有一段时间，所有房地产的广告上面都给你描述一个美好的生活愿景，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要做一个幸福的人。所以有时候会想说，写出了这样句子的人，他怎么会选择自杀呢？这个本身冲突就很大，对吧？所以说海子是一个传奇。

那所以海子离世之后，他的好朋友诗人西川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作《怀念》。这个文章开头第一句话就讲说，海子将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传奇，凭什么成为传奇？这要靠时间来证明。我们现在看到了无数的人都在模仿海子写诗，大家把他的诗抄在纸上，贴在自己的家里，每年到了三月，就会有人去海子的家乡，去寻找他长大的这些痕迹，会到山海关去朗读他的诗，会到德令哈去大声朗读《姐姐》。而且很多人把他的诗写成了歌，还想要把他的一些故事编成话剧。

那么有人建议说，我们成立一个中国诗人节吧，就放在3月26号，因为要纪念海子的离去。那我有一个朋友他养狗，他就给他最爱的那个小狗狗起名叫海子，他说如果再养一条狗，我就叫它爱因斯坦。所以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现象，海子不再是一个名字，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它就变成了一种力量，被大家敬仰、崇拜和传颂。你可以说，这也是诗歌的力量。

我现在在想，就在海子年轻的那个时代，好像人们也会活得特别的诗意，那时候诗人出门特别受尊重。大家听到北岛、海子、芒克、舒婷、顾城这些名字，都眼睛里面有星星在闪耀。

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在90年代初，我曾经看到过诗人们的聚会，就是春天 在这样的季节，梨花树下面摆两张长桌子，然后每人面前放一个茶碗，就那种最粗糙的陶制的碗，然后在里面倒酒，桌子上配酒菜是什么呢？都很穷，买不起，花生米，还有一些蚕豆，然后大家就大声地朗读那些美好的句子，喝到微醺的时候，就跳在桌子上，在桌上旋转，像王一样俯视着所有的一切。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好像都在他的心里面，一口气就能够把世间翻遍，他绝对不会困在厨房里，困在小情小爱里，甚至不会困在现实的穷困里面。所以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那么自由，那么大胆，他一辈子好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当时仰着头看说，这就是诗人，他们多迷人。所以在我那个年纪，好像所有的姑娘都觉得跟诗人谈一场恋爱，跟抱着吉他唱歌的人谈一场恋爱，是特别浪漫的一件事情。对，就说到这个词——浪漫。

浪漫到底要怎么表达？浪漫有什么用呢？浪漫能吃吗？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会唱一首歌，很老了，《一个爱上浪漫的人》，“一个爱上浪漫的人，他前生可能是一朵花的灵魂。”那这样的人，他有什么样的实用价值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他非常得美。就在我参加诗人聚会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人跳在桌子上，朗读张枣的诗，说：“一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山坡。”当时我什么也没听懂，我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直到现在我看见梅花，我还是会这么表达，我还是会想起张枣。可是正因为这些不同，我会觉得我活成了和别人不太一样的那个灵魂，我对自己还挺满意的。

所以说到这里我就在想，诗人可能就是内心非常敏感的人。我们知道有一本书，叫作《钝感力》，樊登老师也讲过，非常受欢迎，它说我们不要那么的敏感，如果我们的身体，包括我们的心灵都特别抗造，就是能够承受得住生活的一下一下的重锤，那其实我们就会更皮实对吧，也会经得住很多的挫折，人不至于特别得沮丧。

但这件事真的要天赋的，有的人生来那个神经就特别的纤细和灵敏，比如说海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任何事都各有利弊，正是因为他没办法钝感，所以他才能够写出这样的句子。

那我还是要跟大家说说你们非常熟悉的这个《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你背得下来吗？来，跟我一起。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好多人会说这是多温暖的句子，可是如果你了解诗人，你就知道他们智商特别高，他们情绪非常的灵敏，那海子究竟在说什么呢？

这首诗恰恰不是光明之作，在我看来，它是绝望之歌。为什么这么讲？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点，叫作从明天起。为什么从明天起？你跟一个人说，你怎么还不娶我？他说明天明天。你怎么还不回来？明天明天。你怎么还不写功课？明天明天。明天是什么？是没有到来的那些东西，它很重要，你很想要，可是它还没有发生。所以它不是当下，你并没有拥有它，你甚至没有拥有过它对吗？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个曾经拥有就是你有过，可是他过了。你爱，但是爱过，过了。但过了也意味着你有过，但从明天起意味着什么？海子不幸福，做一个幸福的人，是明天才会发生的一件事。

所以海子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是有悲剧意识的，这也是最后他悲剧命运的一个种子。但是所有的悲剧都有导火索，造成海子自杀的导火索到底是什么呢？你看，他可以说生前是郁郁寡欢的，他的朋友并不太多，他的经济条件算不上好，他写的很多诗并不被别人认可。但是西川就讲说，真正造成海子自杀，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爱情。

如果我们能把这个钟表倒转一下，回到1989年的那个春天，就在山海关旁边的一个小酒馆，大家看到一个诗人走进来，他个子小小的，非常的消瘦，头发有一点长，他就跟老板说：“我可以在你这朗诵诗吗？你给我酒喝。”然后老板说什么呢？“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朗诵诗。”然后酒馆里的人都哄堂大笑，这个人就是海子，他非常的尴尬，然后他就走出了这个小酒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包括这首《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是在海子去世前一个月写的，写给谁呢？写给他的前女友。

海子一生中有过四次恋爱的经历，都不成功，都是失败的，但是你看这个诗里的句子：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城市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个人即便离开他，他们即便形同陌路，可是海子依然为他祝福，这种善良有时候我想一想，我就觉得非常的感动。他在爱的时候是用尽全力的，他为他的前女友们都写过诗，在这本诗集里面，我们都可以看到还有四个姑娘，这是非常典型的真实的写照。

那海子一生中，有过几次恋爱经历，有人说具体的数字是四次，但每一次都不完整，都是失败的经历。他的爱情虽然并不完整，但是这种感情带给他的灵感，就变成了一首一首的诗。比如有一首诗叫作《四姐妹》，他就在其中写：

我爱过这糊涂的四姐妹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你看他多善良，他到最后都会认为说你那么美，你那么好，你像光一样照耀过我。我们说了诗人海子的爱情和死亡，那他曾经自己总结说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小的时候第一次看到这几个词，倒抽一口冷气，我心里想，这不是一个万用梗，所有的人都可以这样概括。比如说，你曾经生在一个小城市，你到了北上广，你会说这就是我的流浪。然后你为了生存，你去打工，住地下室和别人拼单，这不就是生存。然后关于爱情，谁还没有遇到过几个爱情的坑？所以他好像一下子就精准地把我们的经历都总结出来了。

那海子的流浪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定会跟很多人都有共鸣。那我们来看看海子的故事就知道，他也写到诗里，他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变成了诗。

在《诗人叶赛宁》，这是组诗里有过这么几句话。海子说：

我本是农家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都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位淳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但为什么

我来到了酒馆

我来到了城市

这里面有没有你的影子？可是这里面有我的影子。

我生在西安，长在西安，我原来最爱干的事就是在城墙上面骑自行车，然后伸开手臂尖叫。西安是那么方方正正的古老的城市，我叫它四方城。在城墙上面，你会看得到城中暮鼓，早晨钟声响起，大家骑着自行车去上班，像潮水一样。到了傍晚的时候，成群结队的蝙蝠就在鼓楼的上空盘旋，然后你听得见那个鼓声咚咚咚，这是我特别熟悉的记忆，我会觉得在那个城市里什么都是慢的，什么都是熟悉的。可是就是这个从前慢，它成为了从前。我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我现在住在上海，我曾经去过北京，我特别要好的女朋友住在广州和深圳。你会发现，整个世界的节奏都在奔跑，然后人也会变得越来流动性越强，所以我们常常会觉得，我们就是在流浪，我们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所以我会觉得，海子之所以到现在，依然被很多人喜欢，就是因为他准确的表达了每个人都有的那种情绪。

我们来回忆一下1989年的那个春天，海子在昌平的一家小酒馆跟那个老板说：“我可以给你朗诵诗，你能给我酒喝吗？”那老板的回答是什么呢？是：“我可以给你酒喝，你不要在这朗诵诗。”

同样在1989年，同样和海子都出生在安徽的一个年轻人，他大学毕业，这个年轻人叫陈晓卿，就是《舌尖上的中国》的制片人。那陈晓卿老师在那个时候非常年轻，那他现在也不够年老，他有一天去坐一个出租车，就坐在这个车上想着他的故事，想着他的爱情，想着他的流浪，想着海子的诗。他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他就问那个的哥说：“爱情是什么呀？”那个的哥就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吐车上罚200。”

所以现实永远是非常现实的，不管你心里面有什么样的诗意，它其实都是从现实的土壤里面长出来的。那海子的灵魂，究竟是从什么样的土里面长出来的呢？我给你们讲讲海子的故事。

那如果翻开这本书《海子的诗》，你就会发现一件事，有很多个版本了，就我自己有过两个版本，可是不管是哪个版本，开篇之作基本上都是这首诗，叫《亚洲铜》。这首诗是海子20岁的时候写的，1984年。那为什么这首诗这么重要，会放在很多版本诗集里面的第一首，叫开山之作。

那首先因为这首诗给海子带来了特别大的声望，来证明他在写诗上面是有天分的，有地位的，被人承认的。第二点，我觉得很重要的是，他第一次使用了海子这个笔名来发表这首诗。那这首诗里面的第一句就是：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你读到这一句你就会在想，这么一连串的死在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我来理解就是有你的亲人，白骨的地方，坟茔的地方，那个就是你的故乡，埋葬亲人的地方，生命诞生的地方。

那海子出生在哪里呢？在安徽的怀宁县，那是一个比较偏远的，风景优美的小山村。到了春天的时候，油菜花开得很好，那现在每到春天，就有很多人到怀宁去，想去看看海子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想要到那个地方去见见海子的父亲和母亲。即便是在1989年，海子离世的那一年，他的诗其实并没有被很多的人都知道，他出事了以后，大家去跟他的父母讲说海子怎么怎么怎么样了，他的父亲甚至都不太明白海子究竟是谁，因为对于他的父母来讲，这就是他们家的男孩，这个男孩的名字叫作查海生。

那海子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呢？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到1964年的春天3月24号，海子的生日，那就在安徽怀宁叫查家湾的这个地方。你去问，人人都知道有一个金牌查裁缝，这个就是查海生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不识字的，而且他们家一直就觉得我们家运气不太好，为什么呢？就是在海孩子出生之前，他曾经有过两个姐姐，都在很小的时候就夭亡了，所以这一年的春天，有一个健康的男孩子诞生在家里面，所有的人都很高兴。他们还去专门请人看过风水，就这个孩子因为属龙，又是男孩，大家对他寄予了很多的祝福，所以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海生。你看，希望他是自由的健康的，能够茁壮成长。所以海子的生命虽然不长，只有25年，但是他寄托了父母很多的祝福。

那海子的启蒙来自于谁？来自于他的母亲。那孩子的妈妈是念过私塾的，所以有人到他们家里，要来做衣服做裤子的时候，有的时候会在那个纸样上面画，就会带来了这个很多旧报纸，妈妈就会读这些字给他听。所以孩子最早就是在妈妈给他读报这个过程中认字的。

在他四岁这一年，他们这个乡村的公社就举办了一个毛主席语录的背诵比赛，跟我们现在也很像对吗，什么《诗词大会》《最强大脑》，就是考记忆力。结果四岁的查海生就在这个比赛上一口气背了四十八条毛主席语录，一战成名，就轰动了这个乡村，大家都说这个孩子聪明，脑瓜很灵对吧，将来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那么家里面的人其实也是比较注重培养他的，那孩子的这种聪明的天赋很快就得到了展现。在1979年孩子十五岁的时候，他就以全县第一，就是状元，这么好的成绩考上了北大。你想想看这是多轰动的事情，即便放在今天，我们都会说，这家的孩子考上了北大，考上了清华，考上了复旦，特别给他爸妈长脸对吧？

那在当年，这个小山村里面有一个娃娃超过分数线八十多分，全县第一考上了北大法律系，你说这长脸不长脸？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孩子都是他父母的骄傲，也是这个地方的传说。虽然人们并不真正地了解孩子，我会觉得，我们可能都会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在那个年代，我们好像是放养的，不像现在的很多小孩子，他得到了什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很多人的全力以赴的关注，他也是觉得很焦虑。我干一件事，你们那么多眼睛盯着我。但我们那个时候，好像爸妈并不太管你的作业，然后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所以你心里面有着很多的秘密，这个秘密可以跟你最好的小伙伴分享，或者可以和白纸黑字，某一本书分享，或者写日记，但是唯独你的父母，你的邻居并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就是这两个字，秘密。那有秘密的时候，你该跟谁说呢？我不知道海子当时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我后来在读他的诗，我看过一句话说：

天空一无所有

我却向它寻求安慰

我觉得这是特别符合，我心里的一个共鸣。

海子15岁这一年，他就离开了自己的故乡，那离开的是什么呢？是稻田，是鸡犬之声相闻，是热热闹闹的乡里乡亲，是那种农业时代的蛙鸣声。他来到了北京，进入了北大，他怎么描述这件事？他说：“北大是所名不虚传的大学，我在这里生活学习得很愉快。”

的确不同于那种乡间的封闭，那大城市车水马龙，他在大学里面认识了好朋友，有图书馆，所以海子如痴如醉。虽然学的是法律，他喜欢读诗歌、哲学、艺术，他开始写诗。在这里，他也遇到了自己的好朋友诗人西川，诗人骆一禾，都是他的好朋友。骆一禾曾经回忆过海子，说我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个子小小的，脸圆圆的，他其实性格很温和，经常笑笑的，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反抗。

可是西川会说，有一次，海子跟别人起了冲突，结果他就跟别人打架，他一个人跟好几个人打架，打得满脸是血。他回来跟西川讲说，虽然他们人比我多，但我是豁出命跟他们打，所以他们也没占着便宜。

所以你会发现，海子的这个性格中是非常不一样的，他有分裂的那一面。一方面他特别的腼腆、温和、羞涩，另一方面他又暴躁、极端或者很强烈。那我们在他的诗作中也能看得出来这样的意象。

法国的数学家，也是思想家，叫布莱兹·帕斯卡尔，他说过美有六种典型，是什么呢？比如说服饰、河流、树木、房屋、飞鸟、爱情、女人等等这些，这些元素常常被诗人引用，作为诗歌中最集中出现的片段。那我们在海子的诗里面，也常常能够看到这样的碎片。

那我们来看一下海子的大学时代，就会发现他是每个年轻人曾经有过的记忆，我们拼命地成长，我们很努力，然后有时候你是非常孤独的，你不被理解，但你又不服输，那这种性格就需要有一个出口。高晓松的出口是在草地上抱着一把琴，弹吉他唱歌，然后被女生注意。那有的人是说，我就拼命地跳舞，我模仿迈克·杰克逊。那海子是什么呢？就是写诗，要给他的心灵一个出口。

所以他在18岁的时候开始写诗，写着写着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本小小的诗集，叫作《小站》。那个时候还是用那个油印滚筒，我还干过这个事，印出来送给大家。那如果现在去找这个诗集，你会发现他引用了惠特曼的一首诗，叫作《小站》，那最后几句是说：

陌生人啊

假如你偶尔走过我身边

并愿意和我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海子在下面写了一句：我期望理解和交流。

到现在我们都期望，直到今天都会是这样。就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们会觉得好孤单，不知道该跟谁说话，尤其现在，什么东西都可以通过网上解决了，点外卖，叮咚，你连人都不用见，奶茶放在门口了。然后出门去，你发现什么小卖部，然后烟纸店，邻居家，好像都不在了，你不知道你的邻居住的是谁，就是周围亲密的那些朋友不见了，全变成了陌生人。所以我们更加需要理解，我们想要交流，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海子的这个困境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在这个时候我觉得他的内心是更加的灵敏的，那他就回到了他的故乡。他说：“我回到那个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是不是能够找到理解呢？是不是能够交流呢？”并不。

海子很真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他说：“有一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的家乡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们也有这样的感受吧，我们回不去了，这个就是时代的变化带给我们必须要接受的结果。

很多人都在传颂木心的《从前慢》：“从前的车很慢，马也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你说好动人，可是回得去吗？你慢得下来吗？我现在在这里说慢读，你可能说你能不能10分钟就叫我把所有的这些事情都理解了？我告诉你，不能。有一些事情就是只有慢下来，你才能够感受得到，你的感受力才会被无限地放大，你才真的知道那个风吹过皮肤，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你才能理解那个痒是怎么样从心里像种子一样一点一点地把你整个人撑开的，非常性感对不对？可是如果快起来，你就记不得这些感受了。

所以在1989年的春天，海子最后一次回他家的时候，给家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他会发现自己的父亲甚至不太敢跟他讲话，原因是这个人是一个大学教授。所以有没有发现有的时候，人就是处于夹缝中的，他甚至不太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更自在，一直在寻找我究竟是谁。

那后来诗人西川在分析海子自杀的原因的时候，他也讲了海子的性格因素，他会讲他说海子的性格纯洁、简单、偏执，他非常倔强、爱干净，又不服输，这种特点导致他有时候会沉浸在某一个情绪中不能自拔。大多数时间，他像一个小绵羊，可是他一旦暴躁起来，或者偏执起来，好像没有人能够把他拉出来。而且海子的社交是非常封闭的，有的时候，别人根本没有办法走进他，他也不把自己打开。所以这样的人，往往是容易出现一些问题，而且别人很难发现。那么如果你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或者你身边特别要好的朋友有这样的情绪，你要记得陪伴他、帮助他，在他的身边，在他累的时候抱抱他，可能就会让很多东西得到释放和缓解。

所以我特别赞同西川老师讲的一句话，说海子离开我们之后，很多人都会把他当成一个巨大的传奇，然后去赞美他，但是自杀是不值得赞美的，自杀就是有一种非常悲凉和绝望的情绪在里面。西川老师的原话是说：“不要把死亡渲染得多么辉煌，死亡就是件凄凉的事，其中埋藏着真正的绝望。所以活着的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一直在想，海子还是给我们留下了特别多温暖的充满光明感的句子，在海子过世之后，他的父母才知道，我们家这个海子竟然影响了那么多的人，竟然有那么多的人爱他。那每一年他的妈妈也会被邀请去朗读海子的诗，参加一些纪念海子的活动，被要求朗读最多的就是《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有一次在一个活动上，我就遇见了海子的母亲，她瘦瘦的，然后脸圆圆的，非常得小。一桌子的人坐在一起吃饭，然后他的妈妈突然问身边的那个人，说海子在生前有没有过性？对，就是这个问题。然后那个人就是说有的有的。然后那个老妈妈就一下子捂住脸，两行眼泪就下来了。

我当时觉得很难过。其实可能作为一个母亲，不管她的孩子是一个多么著名的人，或者是别人口中的传奇，但是妈妈期待的是什么呢？就是你曾经被人认真地爱过，就像海子诗里面写的那样：

你来到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所以诗歌还是美好的，不管你的生命中有什么样的故事，还是要让那些美好的东西走进来。

在1989年的3月14日凌晨，诗人海子写下了一首诗，叫作《春天，十个海子》。那么十天后就是他的生日，再过两天他选择了自杀，告别这个世界。所以这首诗就成为了海子留给世人的最后一首诗，现在我们再来读这首诗，如果翻开来，你会发现前面的几句话意味深长。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我在想，海子难道在写下这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到山海关结束自己的生命了？那显然他是认真考虑过，他在山海关卧轨的这一天，身边有四本书，他留下了遗书，上面只有九个字，叫“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非常的冷静和决绝。

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会觉得，生命是高于一切的，它那么珍贵，因为这件事没法撤销，不可再来对吗？所以我们好像很难做出一个决定，说随随便便就能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们也没有权利去评价海子，你这么做究竟是对的还是不对的，这个过于粗暴了。对于海子来讲，我们只知道这个人不管他的一生有多么短促，他留下了特别多美好的句子，这些句子直到今天，都在我们的心中回响，在我们的生命中回荡。这么想一想，就和千百年前离开我们的那些诗人，比如说李白留给你了什么，杜甫留给你了什么，李煜留给你了什么，和他们一样，他们好像就是我们某一种精神上的后台，让我们知道，在某一个时刻，你没有那么孤单，在某一个时刻，你是那么有支撑的。

所以今天这一集，我们不再说死亡，甚至也不把目光聚焦在海子身上，我们稍稍拉开来一点点看，就是为什么到今天，人们还在读诗，人们还需要写诗，诗歌真的还活着吗？

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诗人可能已经不再是一个职业了，但是诗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要有那么一点点诗意。自古以来诗是什么呀？诗就是用来言志的。我读给大家听，就是古人有一篇文章叫作《诗大序》，那就是序言的序，它里面就讲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下面几句很有意思，“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那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它就是在讲诗到底是什么，特别简单，就是你有话要说。

我们知道有两件事最难对吧，一件事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另外一件事就是把你的脑子里的想法装到别人的脑子里，那么诗是什么？就是你有话要说，你的观点要让别人认同，你的感情要让别人理解，所以你才会发明了一堆的形式，因为有了这种需要，我们会发明了诗歌、文学、艺术、科学，这是我们生存下去生生不息的一个基础，所以诗一点都不悬。

那有一句话大家都特别认同，说我们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要有诗和远方。那你说人话，说人话应该怎么说？我其实特别同意著名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话，他甚至认为说，诗不是感情，它不是拍脑袋，它不是不可琢磨，它是什么呢？它是经验。

说到经验，那我们都知道什么叫做经验？你现在写一个演示文稿，那那个人比你做的好，你就说你给我传授点经验，我掌握一些技能，所以它是需要学习的对吗？那么放在这个诗性的层面，所谓的经验到底是什么呢？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那前一阵子，我去参加了一个论坛，这个论坛是上海非常牛的中学，就是复旦附中原来的一位老校长，叫黄玉峰老师，他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语文教师，是他组织举办的叫君子养成大会，然后每一年它都会有一个主题，就是说我们的教育中间需要什么。那今年的主题叫作诗性教育。那我问黄老师，我说你觉得诗性教育是什么呢？它在哪呢？那黄玉峰老师就讲说：“诗性教育不光是在学校里面需要，在家庭中需要，在人和人的交往中也需要。如果懂得了诗性教育，那这个人会怎么样呢？”他的原话是讲，他说：“他们会像人一样的觉醒，懂得感受一束昙花的美，懂得欣赏一首歌的旋律，懂得一年四季的节气，他们不为现实的苟且顿足，要不断地向往远方，去发现自己的内心。”

我想了想，这其实都不需要鼓掌的，这就是我们生而为人必须具备的一个能力，不管你到了哪里，能让自己活得很有样子，活得有意思，活得很丰富，这不就是我们大量地阅读，大量地去结识那些有意思的人，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最后要达到的目标吗？

我今天在录这个节目的时候，我们的责编就跟我讲说，我们当然需要诗。那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就是因为很爱诗，他现在干什么呢？跑到了云南的西双版纳去卖诗。他就是写那些小小的诗，然后摆地摊，所以被称为地摊诗人。那5块钱一首，或者是8块钱一首，10块钱一首。有的时候看着这个人，小哥哥你笑得真好看，小姐姐你怎么对我那么好，算了免费送你一首，有没有这种可能？有。你会不会觉得他的想法好有意思？

然后我的记忆就一下子复活了，我就想起我自己一个亲身的经历。

好多年前，我第一次到意大利，到欧洲，那个时候欧元跟人民币的兑换还蛮高的，好像大概一欧元等于十几块钱人民币，然后我在意大利就非常愤怒，愤怒在哪里呢？我去上了一个厕所，竟然要一到二欧元，然后我当时没有一欧元的硬币，我就特别恋恋不舍地往那个箱子里面丢了两欧元，出来以后就一直不开心。那个地方在哪里呢？就是你们有没有看过《罗马假日》，赫本剪头发的那个理发店，在一个大广场，台阶很多，就在那个旁边的卫生间，真的是那么贵，后来我出来就闷闷不乐的，坐在那个大台阶上发呆。结果看到身边有很多做行为艺术的人，他们把自己涂成什么银色的，他们在那里什么翻个跟头，变个魔术，大家就往他们的帽子里或者碗里丢钱，然后我就觉得我也可以的，我就干了什么呢？找了一支笔，然后我就在我的手上写字，这边的手上写“低头弄莲子”，这边手上写“莲子清如水”，然后伸着。

那时候，很多的这个欧洲人他们也不认识汉字，只是觉得这个汉字就像图画一样好美，它特别神秘，反正我也看不懂，然后他们要让我给他写字，那就收钱。然后有一个人，就带着一个意大利男人，头发卷卷的，高鼻梁，带一个小男孩到我面前来，我就在他身上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然后他磕磕绊绊地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英文很烂，我也说不清楚，我就告诉他说，反正你有一个很相思的人，这是爱情的意思。他好满意，他觉得这件事简直太美好了，给了我五欧元，厉害吧？那一天下午，我就在那个广场上卖艺，然后我赚到了二十几欧元，巨款。

我在讲这件事的时候，忽然会想到，如果让你去写字，你会写什么？对我来讲，那个写诗就是一个天然的选择，我会觉得好像如果提笔真的要写什么，这么有仪式感的一件事，它就要选择一个，配得上这个仪式，就是特别好看的东西，那它是什么呢？它就是诗。

所以现在回忆起这些事来，我就会觉得诗人并没有走远，诗歌也没有小众，反而它好像越来越宽阔了，它不再是一个职业，它就是生活方式，而这个方式是很具体的。就像你的生活是个空篮子，然后诗就来到了这里。

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来讲，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很慢，有很多的感情，我是先从诗里看到，才在生活里体验到。有很多故事，是我看到书里面的那个人，已经都演过一遍了，竟然他会成为我生活中要面对的现实。所以我也在等，就我读过的那些诗，它什么时候会悄然地来到我的命运里面，成为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看向你们的眼神和姿态。

我在说这些的时候，突然有一点点走神，想起了一部电影，我非常的喜欢，叫作《死亡诗社》，它讲的是一群年轻人的故事。

这个年轻人非常优秀，考上了美国一个很著名的大学，这个大学就是所有美国最著名的人，最有地位的人，最有钱的人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个学校里，你看我们很熟悉这样的故事对吧？我们拼尽所有，就是为了拼孩子的未来。

可是有一天，这个学校里面来了一个老师，叫昆汀老师，他和所有的老师都不一样，他把讲义夹在自己的胳膊下面，然后吹着口哨进了教室，在教室里转了一圈，从前门进来，从后门出去了，干什么？他走了。为什么？学生觉得好意外，这个老师怎么是这样的？的确，这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老师，他带给了这个学校一些完全不一样的风气，他用自己的想法和对诗歌的热情，改变了这些孩子们。我就眼看着那些精英们，那些优等生是怎么样从生活在套子里面的人，慢慢的变得鲜活有朝气，不再僵死，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大胆的，新鲜的好奇心，跃跃欲试。

所以看过那部电影的人都会知道，《死亡诗社》看上去这么冷酷的一个名字，他讲的是生命力，讲的是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人，哪怕他的生命已经终结了，但他留给人们的是什么？是热情，是爱，是美。

里面的一段台词，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读一遍，他说：“我们读诗、写诗，并非因为它灵巧，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而人类充满了热情。医药、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高贵的理想，并且是维生的必要条件。但是诗、美、浪漫、爱，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

海子的诗留给我们的，也是生存的原因，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