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父亲的手,在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中穿梭。印象里,干脆利索的父亲步履从容,身轻手快。如今的父亲,已显得步态迟缓,机械生硬,仔细看去,父亲的牙齿已然脱落大半,头发花白,脸上也早已长出了老年斑,在某一个瞬间,我意识到,父亲老了,尽管刚满花甲之年。父亲的脚步,在岁月的侵蚀下,日渐离我们远去,这一切,不容分说,势不可挡。
父亲的脚步,从艰苦岁月中走来,引领我们成长。
父亲出生于1957年农历二月己亥,作为家里的长房长孙,父亲得到了我曾祖母的特别喜爱。据说,那时曾祖母外出走亲戚串邻居都要把他背在背上,锅里的白米饭也总要留给父亲吃。但在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年代,温饱都成问题,加上后来陆续出生的两个弟弟,四个妹妹,一大家子十口人,父亲从童年时代起,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对父亲青年时代的人生经历,我知之甚少。我出生后,父亲的身影才真实而牢固地刻在了脑海里。
父亲对我们兄弟俩的疼爱是众所周知的。小时候不管去哪,父亲总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这种感觉如在昨天。我双手扶着父亲的额头,父亲钢铁般挺拔的背影就在我的眼下,这是我对父爱的初始感觉,山环水抱、安稳踏实的感觉。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父亲的脚步总是来去匆匆,一家人的口粮全靠父母亲早起晚归的劳作,经济贴补则主要靠父亲卖苦力打小工,经常是天未亮就走,日已落才归。
我上初中那年,弟弟开始上小学,家里的经济负担逐渐重了起来,父亲开始带着母亲一起外出务工,我们兄弟俩由外婆带养。父亲的脚步开始从家乡附近的煤窑、浏阳平江一带的炭山,到广东浙江的工厂,行色匆匆,经常是元宵前就走,快过年才回,虽然挣得不算多,却也和母亲一起维持我们兄弟俩读完了高中。后来,在我和弟弟工作、成家的起步阶段,还多次拿钱帮助我们。父亲打工的脚步在2014年年底才得以停歇,那一年,父母亲在平江烧木炭。次年,迫于住房需要,在茶心园盖房子,这又是父亲集中劳累的一年。
父亲没有多少文化,性格温和,干活老实,不善钻营,外出务工,都是干一些体力活,挣来的也都是血汗钱。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做过买卖,他对一切都是那么随和,宁愿亏了自己,也不愿亏了别人,做事如此,做人亦是如此。然而,对我和弟弟的学习和工作,却态度鲜明,从不含糊,近乎霸蛮。这一点,我受益匪浅。正是得益于父亲的坚持和努力,我在19岁那年,得以如愿以偿的走上了圆梦之路,直至今天。回想父亲当年坚韧不拔的带着我奔波在圆梦的路上,内心满怀感激。
父亲的脚步,就是圆梦的脚步,不止劳作的艰辛,也有诗和远方。
16年前,父母助我圆梦,在我心里,我的梦就是父母的梦,但我欠父母一份寻梦的履历。这些年,我和家人聚少离多,孝老亲幼的帐欠的太多太多,既有现实的困难,也有心理的疏忽。直至这次老哥建议自费疗养,让我有了一次两代人梦想同行的机会。
我把站点选在了西安,这里是我圆梦的终点,也是梦想的起点。在爱人的支持下,我专门安排了10天的时间,没有工作之烦,没有杂事之扰,甚至没有告之西安的同学朋友,这是一次纯粹的、专程的、宁静的寻梦之旅。十月的临潼,秋高气爽,风景宜人。10天里,我带着父母来到了他们此生到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我们风尘仆仆,心平气静,散步在骊山脚下温馨自然的庭院里,品尝石榴,畅谈人生。我们走进兵马俑博物馆、华清池、秦陵地宫,登上城墙、钟鼓楼,散步大雁塔、回民街,乘坐缆车,俯瞰华清,遥望长安,感受古城无处不在的久远。我们穿过人群,走在西邮的校园里,在人来人往中荡染青春的活力。
父亲的脚步在这一刻与我同步。我是多么的享受这种同步,如同我第一次来,也如同从未来过。
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全天候的与父母相处,这让我重温了孩提时代承欢父母膝下的温馨,重拾了父母生活的点点滴滴。“事非经过不知难”,父亲的病情日渐沉重,穿衣吃饭走路如厕等生活的很多方面都需要关照,以前总在电话里嘱咐母亲要照顾好父亲的生活,听到有什么疏忽还会责怪母亲的粗心,经历这次才真正明白母亲这几年的不易。到达西安的第二晚,我带父亲到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泡温泉、蒸桑拿,请师傅在我的协助下为父亲搓澡。回到房间,我为父亲洗脚剪指甲,第一次触摸到父亲粗糙生硬、脚底布满老茧、脚面青筋暴突的双脚,我似乎也触摸到了自己的未来,在心疼与悲悯中顿生几分伤感,为父亲,也为自己。
愿父亲的脚步悠慢,陪伴我们走过更长更远的人生之路;愿父亲的脚步坚强,归来时依旧少年。
在梅溪湖西地铁站,我和母亲双手提着行李走在前面,父亲走在最后,我突然听到电梯碰撞的声音,回过头去,看到父亲倒在了电梯里,我急忙放下行李跑过去,将父亲扶了起来,出了电梯后,让父亲躺在我的怀里,就像小时候我生病了躺在父亲的怀里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重量,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弱小与狼狈。在我的潜意识里,父亲如钢铁般健壮,二百来斤的担子能挑起来就走,而今却晕倒在了小小的电梯里,真是“日暮方知朝露远,花落顿觉春不再”。近三年来,父亲罹患脑萎缩和腔隙性脑梗,在他的世界里,曾经熟知的一切又一点一点的变得陌生起来。我们寻医问诊,想挽留父亲的脚步,抚平父亲的伤病,却总是徒劳,照顾好生活,提高生活质量,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生命之轮回,已成了看得见的时钟。青年时,父亲的脚步在田地里、山野间,从容轻快;中年时,父亲的脚步在天南海北,年富力强;如今,父亲的脚步回归家里,机械简单。但即使这般机械简单,我依然庆幸父亲与我们同在。“父母在,人生尚知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期”。愿父亲的脚步悠慢,陪伴我们走过更长更远的人生之路;愿父亲的脚步坚强,归来时依旧少年。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