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趣事‖交粮

交粮这一沿用了50多年的专有名词,就像油灯、耕牛、柴火灶一样,已经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有人说,失去的才最珍贵,回忆起曾经的交粮,其中酸甜苦辣,又岂能用一言两语说得清。

以前每年交粮的数量和日期,是由乡里定的,一旦确定,雷打不动。粗略估算,人均两亩半地的话,交粮数约为一亩半地产量。分地到户初期,天公作美、风调雨顺的年景,正常小麦亩产300-500斤。

后来农户广泛施用臭肥碳酸氢铵,有的人家还施磷肥、钾肥、复合肥,加上自己优选麦种,精耕细作,亩产可达700-800斤。

据说现在机械化农业,每年换新麦种子,亩产能达到1400-1500斤了。

耳熟能详的小麦种类,有红麦9023、矮丰三号、烟大二四等。红麦产量高,600-800斤不成问题,麦秆短,麦芒也短,就是打出来的面颜色深,不耐看,后来逐渐淘汰。矮丰三号比较普遍,秆高,穗长,粒饱,打出来的面也白,交粮时验级容易通过,广受群众欢迎。

农历芒种节气,麦子基本都熟了,半青不黄的麦穗麦秆也都干了。糙麦提前几天就该割了,迟的也在芒种之后三五天抢收完毕,交粮的日期一般都在芒种后半月以内。

不管场里麦子打没打完,也不管地里有墒没墒,要不要抢秋种,指定日子必须千帆竞发,万头攒动去交粮。

头一天检查自家的架子车,车轮打足气,长虫皮臭肥袋装上打好的麦,七八十斤一袋。五更鼓做饭,蛐几个水煎饼片、煮几个咸鸡蛋,吃一个馍,再带上一包晌午的干粮,套上拉梢的牛,就该出发了。

各家大都是一手人,夫唱妇随,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色装扮,蔚为壮观。车到粮库门口附近的汽路上,卸了套,牛牵回家,这边按部就班排队,等人家粮库上班验级入库。一般两三家一起走,验级时排同一个号,以便有个照应。

粮库建在乡驻地南侧约二里处,西侧院墙紧邻通往太和乡的公路,东侧一里外是乡中。大院东西长约一里,南北长约二里,一色青砖水泥机瓦房,高大宽敞,面积约是乡中学的四倍。

靠西侧公路有南北两个大铁门,铁门上书“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字,大门最上边是一排铁制的红缨枪头。

院内满铺水泥,平整光滑,是我幼年心目中最高大上的地方,每经过此处,常不由自主想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句古诗。

粮库最南部院墙内,有一个球形顶青砖建筑,约有两三丈高,在我的初中生活中一直没弄清它的作用。有人说,这是用来晒粮储粮时观测天气用的,和南京紫金山天文台一样。不知道对不对。

初夏的天气,天亮得早。粮库工作人员吃的虽是商品粮,但看着陆陆续续排了好几里的交粮队伍,也不忍心,有时候七点多就开始上班了。

粮库里,就数验级员最吃香了,他们不管走到哪,后边都跟着一群人。面对紧密团结在他身旁那一片打不断、骂不散的笑脸,他都不知道该先接谁手里递上来的烟。

级,是有原则的,一二三四有大差别。麦粒干、饱、净是三项原则,但是老百姓谁不想干饱净,把级往上靠靠?当年人们肉眼能看到的,标准掌握在验级员嘴里,即使验级员想给,上边还真不一定允许。

前半晌十点多钟,天就热起来了,晒得人们脸膛发黑,胸膛发红;后半晌水泥地上蒸发出来的热量和着熙熙攘攘、焦急不安的车队,脸膛由黑到紫,胸膛红中带黑。

望着一眼不到边的车队,有的人捉急,难免到前边看了又看,那心情,比现在开车堵在高架桥上好不了多少。

眼看天快黑了,有的人才刚刚捱到大门口,更多的人们还在“宫墙外望”,验级员下班了,天也黑了,只能睡在麻袋或者布袋上将就一夜,望着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听着熟悉的蛙鸣,盼着天早点亮。

前边一阵喧嚣,一定是验级员过来了。看着手里排的号,前面大概还有十来车的样子,总算快排到自己了,不免松一口气。

可偏偏又被别的人叫走,据说是这验级员昨天在另一排验级,他说那家粮食不干也不净,那家赶紧去空地晒了半天,扬个干净,这不,赶紧叫验级员看看过关不。

晒麦的也有自己的苦衷,说场还没打多少,队里就催着来交粮,来不及晒干扬净。这回勉强合格,验级员给了个四级,这家人欢天喜地地走了。

等了半天不来,得找验级员去,凭啥老在那边验,这边的不管了吗?咋住咋住啊?三扯两不扯,话不投机,就打起来了,两边都不能吃亏,结果越聚人越多,成打群架了,维持秩序的赶过来才熄了火。

有时候验级员也挨打,天热人心燥,浮躁得很。排队不公平,给的级不公平都是事。

小时候看验级员权大,想着当个验级员多好啊。手持带槽铁溜子,专捡新长虫皮布袋上戳,把戳出来的麦倒手心里,搁嘴里咯嘣咯嘣一嚼,合格了就拿个复写笔往纸条上写“哪庄哪队某某几级麦几袋”,不合格就说晒晒扬扬再验,多威风啊!

俺庄小四哥有个亲戚当验级员,每年都能验一车二级麦,且不说能多算几十块钱,这就是一种资源,一种势力,脸上有光啊。

有的大队长有面子,私下找着粮库会计或者谁,也能偷偷开个一车两车的二级麦的验级条,跟验级员关系好的,偶尔也能沾沾光,蹭个三袋五袋的二级麦。

后来有的老百姓找到诀窍,不求级别高低,只求快点验级,别在这受煎熬。给验级员塞盒烟,叫他过来看看合格不,然后跟别人同一个号,同一个级别,赶紧过关了事。

顶好的干饱净,也就是个三级,还有相当一部分就给四级。

验完级的车要拉到指定的粮仓过磅,有时跟指定粮仓还隔着万水千山,就只能一袋袋肩扛过去。

每个台磅后面坐着一个过磅员,手里一大把复写条子,一刻不闲,我觉得最没技术含量的工作就是过磅,还招骂。

每个麦布袋除去半斤重量,十个麦布袋就是五斤,其实也就是二斤而已,老百姓有的当面说二话,有的转过身就骂黑心。

过完磅,交粮户还得背起麦布袋上仓。过去,仓里麦堆得高了,就斜着放一块木板,踩着木板颤颤巍巍上麦堆,还比较危险,万一跌倒,摔一下也是不轻。

后来有了变化,为了提高效率,上一台小的斜面胶带机,只用把麦倒在机尾附近,能自动运到仓里,实在是一项伟大发明。

我到麦仓里去过不是一次。有一年麦收时下连阴雨,麦子都发了芽,很多家庭不仅交不上粮,还没吃的,上边决定给老百姓救济一下,低价卖点返销粮,发粮点就在粮库。

带着希望到了粮库,才发现其实仓里面也没什么粮,大概是运到外地的储备库或是统销给别的用户。

我看着地下一小堆同样发了芽的麦子,万分感慨,不要吧,家里青黄不接;要吧,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于是决定发愤图强,走出这个地方,起码做个比验收员和粮库主任再大点的官,将来好好治治他们。

交完任务粮,全家一年的口粮和“可支配收入”,就在那剩余的人均一亩地里了。多数家庭新麦下来,首先要还春季拉下的饥荒,预留来年的麦种,赊销秋季用的化肥以防秋季价高或者用时来不及。

所以麦季收入除了交给公家,还要管一家吃饭,学生上学、穿衣裳、人情世事花钱,都要靠秋季收入了。绿豆熟的早,一般是卖了绿豆交学费正好赶趟。

而今,已经很多年没有种地收麦了,也不知道每天吃的面食又是来自哪一块田地,又是谁把它收进粮仓的,是不是还和当年一样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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