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绸子门头挂,大红“囍”字墙上贴。
大红新人双双笑,大红席上把婚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执事人洪亮悠长的声音在小院回响,呐喊声、欢呼声和嘈杂的喧闹声冲破寒冬的平静、一路欢歌撞开新春的大门……
一对新人在编满四花的大红高粱“喜”席上跪拜完毕,忍着笑的新郎一根大红绸缎牵着新娘,新娘顶着盖头被女眷小心翼翼搀扶着,在一群欢笑簇拥下送入洞房。
洞房内“一套三”的“喜”床早已布置好,迎面靠床两面墙围着崭新明亮的“圈领席”,时兴喜庆的大红色“喜鹊登梅”编的栩栩如生,一双喜鹊在点点梅花间深情对视,把灰黄掉渣的土墙遮得严严实实。
喜床上,新表新里新棉花大红绸缎被子下,编满“人”字的喜席像一道屏障,隔开了席下的寒酸和席上的堂皇。
床上方用高粱秸秆绑好了方方框框,棚上了崭新的“覆棚”席,席上一对喜庆的红双喜,将在以后的时光日日与新人相对。
这是多年前中原农村娶亲的场景!
高粱席因其喜庆吉祥、色泽艳丽的大红颜色、象征着红火与喜庆而被称为“喜”席,又因中原高粱种植面积大,取材方便,故高粱席在中原农村婚礼上扮演重要角色并延续至今,再贫穷的家庭,结婚时一领“喜”席必不可少。
父亲16岁学会编席,因为心灵手巧、聪敏好学,编出的席子平整光滑、稠密细致、纹理清晰,不识字却能编出漂亮的字体,不会画画却能编出美丽的图案,引来乡邻啧啧称赞。比如喜庆的“囍”“寿”“福禄祯祥”“龙凤呈祥”“花好月圆”,时兴的“抓革命,闹生产”“将革命进行到底”等不同花样。
结婚的“喜”席作为过去不必可少的结婚“大件”,技术要求高、编起来费工费力,需求量又大,所以价格昂贵。一套四的“喜”席——拜席、铺席、圈领席、覆棚(顶席)买下来,最少也得七八十块钱,所以村人多不买,拉来几捆高粱杆找到了父亲。
高粱杆是自家种的,乡里乡亲的,父亲给人帮忙又从来不要工钱。于是,父亲的这种免费的所谓“官差”日益繁多,除了“喜”席,家用的铺席、裹烟叶的烟席、做粮食囤的穴子都找父亲来编。
而热心的父亲,不仅不厌其烦,还乐得享受,对于乡亲的夸奖和肯定,每每心里乐开了花,微笑着对我母亲说:“人家找咱是看得起咱,费点儿力气算什么?光歇着能长肉?”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白天忙地里的庄稼活,晚上,红红白白的篾子在煤油灯下闪着亮光,快乐地在父亲十指间飞舞,甚至中午干活回来,等母亲做饭的间歇,将这游走的舞者再摆弄一番……
尽管父亲的双手因为编席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指甲因为抠篾子从来没有长长过,但乡邻的笑脸就是父亲最大的安慰!
等送秸秆的人一走,父亲就开始着手他的编席工作:剁根、去稍、剥皮、破篾子、刮篾子、湿篾子、碾篾子、编席子等十多道工序一一进行。
先是剁根、去稍、剥外皮。拿削篾刀把没用的根稍剁掉,一定一次剁齐才好破篾子;再把高粱的外表皮“高粱裤”刮干净,一根笔直光洁的高粱杆就出现了。
接着破篾。右手握住牛角粗圆形破篾刀,左手将高粱杆一节一节从破篾刀内推出,在有规律的“咔咔”声响中,整棵高粱杆一分为四,四根长条粗细均匀、宽窄一致,细一点儿的高粱杆要用另一种平的破篾刀,把高粱杆从头到尾劈成两半。
“篾子破不匀,席就编不匀,宽一条窄一条,窟窟窿窿的席子谁要?
就像你上学,坐都坐不正,写出的字大的大小的小,怎能学习好?”父亲总是这样对我说。
再下来就是湿篾子。将破好的篾子泡在水里浸上七八个小时,或摊开在院子里,洒上水闷上一天,等洇透了水,篾子就变得柔软湿润有韧性,不再干燥易折断。
湿完篾子就该碾篾子了。这是我和弟弟最喜欢的工序,父亲先将早已压瓷实的院子打扫干净,把洇好的篾子均匀铺在地上,再从东墙边推过来一个光溜的石磙,轻轻推到篾子上。
看着父亲微笑着拄起两根长棍轻轻一跳,就跳到了圆圆的石磙上,双脚踩着石磙在两根长棍的助力下,蹬着石磙前走一截,走到篾子尽头再倒过来后退到头,如此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篾子半圆的棱角被压成了光滑的平面,像均匀柔软的布条一样具备的编织的条件,每当此时,我和弟弟都会兴奋的着跟在后面推石磙,院子里漾满响亮的欢笑……
然后开始刮篾子。左手将一根碾好的篾子放在专用的木凳上,右手拿起刮篾刀轻轻摁着高粱杆“嚓嚓”往下拉,只需两三把,瓤子刮了个干干净净,编席的篾子就算合格了。
最后是编席。两天的准备工作一旦做完,接着就是编席了,先纵向铺好经蔑,再挑起两根篾子压在两根横向深入的篾子上,从席子的中心沿对角线开始依次横向编织,两边依次递减形成直角三角形。待半个席子编好后再用同样的方法编另一半,最后收角、折边,削去多余篾头。
折边可是个细活,要求整个席子平整笔直光滑,从头到尾一条线,中间编的再好,边折不好,整张席子就失去了整体美观,这道工序完美了,一领席子才算圆满完成!
高粱席编好后,结婚的赶紧连声道谢拿走布置新房;铺床用的,也都喜滋滋卷起崭新的席子迫不及待的拿回家,把旧席子换掉铺上新席。夏天,谁家不铺个席子乘凉,特别是新年,谁家不换个喜庆的大红新席辞旧迎新!
到了夏天的晚上,拉一张高粱席于小院大树下,微风习习吹来,几声蝉燥几许蛙鸣,将沁人的凉意袭入心间,芭蕉扇缓缓晃动中,父亲陈年的故事在耳边响起……
那股微风、高粱席的凉意与父亲和蔼的话语像一坛温暖的春水,时时荡漾在我越来越机械的脑海中……
后来,为了创收经济、补贴家用,父亲编了很多熬糖稀用的缸底和包烟叶的烟包再加上做粮食囤的穴子,拿到集市上售卖。
这些都是要用芦苇杆去编,因为芦苇更具韧性,用作经济作坊更结实,所以对于苇子席编织,父亲也同样熟悉。
俗话说“编框编篓,养活几口”,父亲的勤奋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宽裕和殷实。
而今,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灰黄的泥墙早已消失不见,房子的各种新式装修让圈领席和覆棚席失去了作用。
经济生活的提高让各式床上用品花样翻新,再也不需要高粱席遮盖床上的寒酸。西式婚礼的传入和盛行也让跪拜的高粱席没有了用武之地,加上空调也已进入普通农家生活,高粱席也不再是生活的必须品逐步淡出我们的视线。
但父亲灵巧的双手、在红白篾间翻飞的十指,时刻在我记忆浮现。
翻阅史料,高粱席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其他苇席、草席等也都有几千年的历史。席子长期以来在人民生活中占有的重要地位,早已幻化成一种文化符号,无时无刻不充斥在我们生活中。
“酒席”、“宴席”、“主席”、“出席”、“列席”、“入席”、“退席”、“缺席”、“坐席”、“席位”“席地而坐”等等各种生活用语;
“黄香温席”、“管宁割席”、“曾子避席”、“仓娃卷席”、“总理送席”等有趣的历史故事,无不是几千年中国人民生活和历史文化的溶液,即使退隐千年,但席子的文化早已刻在我们血液里、印在了我们生命里!
很庆幸,不识字的父亲因为编席和文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禁在想,父亲的勤劳、热情、吃苦与奉献不也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历史文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