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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小时候的一首儿歌,“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仿佛腊八的粥碗才刚刚放下,那股甜香和蜜意还存留在唇齿间,岁月却步步朝前,一晃就到了腊月二十三,离年,确乎是越来越近了。
随着儿歌涌入记忆的,除了外婆熬制的浓浓的腊八粥外,还有各类的吃食。进入腊月,外婆把一个冬天积攒的好东西,全部拿出来,我们总能吃上平时不多见的很多小零食,冻柿子,自家晒的柿饼,柿皮儿,麻糖,麻花,棋子豆,炸虾片,雪糖花生,还有熬完大油的油渣粒儿,撒上椒盐,外婆总能把它做出独特的味道,让你吃不出那股油腻味儿。这时候的外婆,显得格外大方,大米酿成的甜酒,可以随时喝,放在小锅里温着,想喝的时候舀上一小碗,放到火上热热,再捏两粒儿糖精撒进去,用筷子搅一搅,喝到嘴里又香又甜。寒冷的腊月,我们几个表兄妹围着一大碗滚烫的米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着喝,喝完了会微微冒汗,一股暖意由内而外发散出来。
外婆家酿的甜酒,简直就是我童年喝过的最醇香的饮料,那股香浓气息,顺着字里行间从岁月深处渗透出来,在外婆离开后的近二十年里,我一刻也不曾忘怀过。
外婆个子不高,但手脚麻利,记忆里的她,留着齐耳的短发,花白的头发用一只老式大黑卡子别到耳朵后头,常年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对门襟大衫,深黑色裤子,脚上是自己纳鞋底做成的系带布鞋。大衫的几个扣子总是扣得整整齐齐,裤子上就算有补丁,看上去也是针脚细密,缝补的极为细致。
听母亲说,外婆家原来是老地主,家里常年雇有五六个长工,因为老太爷抽大烟输光了一百多亩水田,家道中落,解放以后定成分时,因祸得福划成了贫农,也因此外婆才嫁给了我的外公,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年轻时的外婆身上,有很多地主家千金的生活习性,她会吸水烟,后来破四旧水烟袋被没收,又抽成了旱烟,再往后就成了纸烟。外婆为人大度,没有一般农村妇女的小家子气,一看就是从小见识过大场面的。家里几个舅舅的婚事,都是外婆去帮着看了人就定下来的。
母亲告诉我很多关于外婆的往事,可惜我略微懂点事时,外婆已经五十多快六十岁了,我没有机会见识她年轻时的利落和那些小姐习气,生活已经把她磨砺成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瘦瘦的身形,终日为家为孩子们操劳,围着锅台转,操持着一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在她的身上,昔日的那些美丽辉煌,早已经湮没在日复一日柴米油盐的琐屑和岁月的沧桑流逝中,成了陈年旧事,或者不值一提;我只是在她傍晚或者清晨,一个人坐在炕头上,擦着火柴点烟的那一瞬间,才把眼前的老外婆和母亲描述的地主家小姐偶尔联系在一起,在氤氲的烟气里,她在我的想象里,仿佛又年轻了一回。
年少时的我,从未想过问问外婆,她一边吸烟一边弹着烟灰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感觉到幸福吗?大约我那时太小了,外婆做的好吃的,已经足以麻痹我的味觉,我哪里还能想得这么深刻。可当成年后的我,略微对幸福有了一些理解,试图去了解外婆时,她却已经离开我,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有时我想,如果外婆还在,还活着,她大约会回答我,说自己是幸福的。养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从一个小家繁衍成一个大家,再分成几个不同的小家,如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落地并生了根,我的几个舅舅都娶了媳妇,母亲小姨顺利出嫁,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对一位母亲而言,看着儿女们成家立业,兴旺发达,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2
外婆的小年,腊月二十三,是从祭灶开始的。
一大早,外婆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她先揭开捂在炕头的发面盆,看看昨晚发的面怎样,如果发的不够旺,就要在锅里温些热水,把面盆放进去,让继续热起来。这是早起的第一件事。
然后,外婆系上围裙,给大锅里添上水,坐在灶膛里开始生火,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当整个厨房热气腾腾,一股股熟悉的香味飘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大家都知道饭熟了。在做饭的间隙,她会用那把使唤了多年的葫芦瓢,从桶里舀些水洒地,等水气渗下去了,先扫地,后用抹布擦擦柜盖,洗洗水缸,抹抹锅台。我常常看见锅里冒着热气,外婆弯着腰低着头忙活着,我们几个小孩子跑进一片雾气里,胡乱扑腾着,寻找腾云驾雾的感觉,笑嘻嘻凑到锅台跟前,想看看有没有吃的。外婆总是怕我们被热水热饭烫了,又怕灶膛里的火掉出来,急急忙忙放下手里的笤帚或抹布,从锅里拿出几块红薯,或者馒头花卷之类的,把我们打发出去。
一家人吃完早饭,盆里的面早已经发成了马蜂眼,外婆手脚麻利的收拾完锅灶,去院子里抱一把柴火,把发好的面端到案板上,开始烙灶饦馍了。这是腊月二十三的第二件事,也是那天唯一的一件大事。
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家家都要祭灶,烙灶饦供奉灶王爷。因为这天灶王爷要回天宫向玉皇大帝汇报,在人间的这一年,谁家的饭食好,那家的主妇灶饦烙的好,有哪些拿手的好饭食,灶王爷要做给玉帝尝尝。玉皇大帝吃到哪家的高兴了,就会命令灶王爷把吉祥如意带给哪家。因此这一天的灶饦,意义非凡,成了展示妇女手艺的绝佳机会,巧手的外婆,当然也不能错过。
外婆的灶饦,各式各样:有甜馍,就是什么馅儿也不放,纯粹的白面饼;有糖灶饦,白糖加青红丝馅儿的,外婆说,这样的糖馅儿把灶王爷的嘴粘住,他上了天就张不开嘴了;有咸灶饦,焙熟的芝麻碾碎了撒点盐就成了芝麻馅儿;还有五香的,夏天的花椒叶,秋天榨油剩下的油渣,随手掐回来的一把晒干的茴香,平时收集的各种香料,都被外婆在案板上用擀面杖压碎,撒进宣软的发面里,做成酥脆的五香灶饦。
油香,麦香,茴香,椒叶香,芝麻香,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厨房里被各种各样的混合香味儿充盈着,再往后,还有猪肉香,炒菜香,甜饭香,米酒香……这些香味儿,光是想想,就已经够让人陶醉了。
头锅灶饦出锅,外婆不许我们几个小孩子动手,生怕一不小心冒犯了灶王爷。我们几个倒也有眼色,远远地站在厨房门口,看外婆挑选出几个火候正好的灶饦,盛在盘子里,供奉在灶王爷像前面,她双手合拢,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我们不敢吭声,就算是看到灶王爷那张花花绿绿的奇奇怪怪的画像也不敢笑,只好先憋着。
等她祈祷完了,向我们招手时,我们才涌进厨房,围在外婆周围,叽叽喳喳挑选自己喜欢的灶饦。很奇怪,一大锅灶饦堆在一起,外婆总是能分辨出来,哪个是甜的,哪个是咸的,她总是不厌其烦,按照我们的不同要求,把各人最想要的那个,交到我们手上。看我们心满意足地拿着灶饦跑出去玩了,她又开始准备下一锅。
腊月二十三这天,大半天,不,甚至一整天,外婆都在厨房忙里忙外,她的围裙一直系着,几乎没有脱下来的时候。她究竟烙了多少灶饦,我们谁也不知道,一家人吃了烙,烙了吃,大柜里还有几十成百个。我们这里讲究,过了二十三,就不烧干锅,不能再烙馍了。期间还要给外公炒下酒菜,给几个舅舅擀面条,给小孩子们熬稀饭,热米酒。外婆在这天,看起来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烙灶饦;但究竟做了多少琐碎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小的灶饦,承载了外婆,对一家老老小小深沉的爱。
3
岁月无声,悄悄地带走了外婆,算起来,她离开我们已经足足有十六年了。
这十六年的腊月二十三,每到祭灶的时候,母亲都会烙灶饦,沿袭一些外婆在时的习惯,也努力把馅料弄得丰富些,满足孩子们的不同口味。我也尽量抽时间回家和母亲在一起,我们娘俩一边做着,一边拉家常,言语中不时提起外婆,提起外婆活着的一些事,好像她不曾离去,就在我们身旁,亲切地看着我们做灶饦一样。
又是腊月二十三,从昨晚开始,一场大雪不期而至,片片落雪如纷飞的花,弥漫了天与地。刚刚走出疫情的人们,沉浸在“瑞雪兆丰年”的喜悦中,屋外不时有鞭炮声响起,人们用传统方式,表达着大疫过后的某种解脱,某种洒脱,腾空而起的烟花,成为人们美好生活的希冀。
屋外雪花点点,屋内灯火暖暖,亲爱的外婆,小年已到,新年将至。这个小年,因为对您的思念,让我更加珍惜拥有,更加懂得了爱和宽容,想起您,在这个大雪天,内心更加温暖!
小年,人间一片安然。
小年夜,思念永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