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我还没有

摘自公众号:只有云知道

前不久,我收到日本宠物养老院的消息,那只金刚鹦鹉就快死了,我收拾收拾赶过去。

它躺在笼子里,黄蓝相间的羽毛掉了不少,原来坚硬黑亮的嘴失去光泽,一张一合,喉咙在咕噜咕噜地发出一些模糊声音。

我还是没忍住笑了。

许多年前,父亲终于退休回家,坐在门口剥瓜子喂那只金刚鹦鹉。

我们又一次调侃父亲严肃无趣,他回过头欣赏正在嗑瓜子的一家人,笑着想说点什么,又很快放弃,仿佛忘记怎么说话似的,那突然绽开的嘴角像一道伤口缓慢愈合。

父亲退伍后去做了水手,那时候上船还很容易,不需要船员证。他在船上做苦力活,将一个个麻袋从这边搬到那边,那边搬到这边。

麻袋里装什么的都有,父亲很聪明没有过问,依旧保持着沉默,近乎冷漠。

父亲大半辈子远离家庭,退休回来,他不知道如何与我们相处,我们也同样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和他比起来,我们对他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更加熟悉。

大部分时间,他都和金刚鹦鹉待在一起。

鹦鹉是他最后一次出海时和同事在南美洲的热带雨林里搞来的,用上了对付鲨鱼的麻醉枪,还付出了几千只蚊子的生命。

回到船上,同事们一琢磨这鹦鹉太吵了,还得给它吃豆子饼干,就送给父亲了,反正他快退休了。

父亲用铁丝将鹦鹉的嘴扎起来还是闹得慌。于是用上对付母鸡抱窝的手段,把它笼子悬挂在船舷上反复晃荡,或者将它放在半桶水里,每次它一嚎叫就一把摁水里。

等到父亲上岸的时候,金刚鹦鹉已经屈服,低眉顺眼,拉屎都得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

那时候海南还没建省,没有什么动物保护的概念,父亲把鹦鹉装进麻袋里,轻易地带回家。

我十来岁,常常去找那只鹦鹉玩儿,其实是去找父亲。

比起那只怎么逗也没反应的鹦鹉,我更好奇这个陌生的,黑得反光的男人怎么就正大光明的住进了我家,还和我妈睡在一起。

他给我讲的故事总有一股汗水,海水和血水的味道,含盐量过高,听得我口干舌燥。

有时候我想调节一下,让他给我讲个笑话,他就会一下子沉默下来,说我琢磨琢磨。他似乎只擅长讲述自己的人生。

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我都学会了如何使用步枪在八十米外打爆一只松鼠,或者是用什么姿势在船头尿尿才能不被风吹回来打湿裤子。

然而我们之间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培育出父子感情,他从来不骂我打我,也不会用手揽过我的肩膀。

我犯错、淘气或考试成绩不好被母亲教育的时候,他常常讪讪地站在一边,像是他被教训似的。

我逐渐长大,跑得越来越快,就很少去找父亲了,他如同一本被我看完的书扔在一边。

金刚鹦鹉虽然不吵闹,但皮沙发免不了一道道爪痕,羽粉像虫子一样爬满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母亲倒是没有抱怨,但父亲执意要带着鹦鹉回老家去住。

说是会经常回来,反正也不远,比起工作的时候一年休假一次回家容易多了。

我偶尔也回老家,逗一逗鹦鹉。

父亲已经把屋子收拾出来,在院子里两棵树之间拉了一张网,常常带了一瓶酒就在上面躺一天,摇摇晃晃,晕晕乎乎,模拟在船上的感觉。

鹦鹉乖乖站在奇形怪状的枝丫上,枝丫钉在父亲头边的树上。父亲和鹦鹉一起吃饼干,教它说话,用各种拟声词逗弄它。

鹦鹉极其配合的往左飞,往右飞,帮父亲咬碎一个个核桃,用鱼钩一样的嘴将核桃仁挑出来放在父亲手里。

乡亲们去找父亲玩,理所当然说到鹦鹉。有人说,鹦鹉可长寿了,养的不好你送它走,养的好它送你走。

父亲炫耀说这可是金刚鹦鹉,你们可就太小瞧它了,我儿子都够呛活过它。

他又喝了一口酒,丘吉尔知道吧,他也养了只金刚鹦鹉,活了122岁。丘吉尔死了那鹦鹉都没死,被送到动物园表演去了,它的拿手好戏是模仿丘吉尔的语调骂希特勒。

有其他小孩好奇上去逗弄那只鲜艳的大鸟时,他就吓唬他们,说鹦鹉可凶了,海盗船长知道吧,他有只眼睛就是他肩膀上的鹦鹉吃掉的。

我蹲在门口台阶上啃玉米,看着父亲和乡亲们开玩笑,又觉得父亲陌生,离开家后,父亲仿佛变得生动有趣了。

我要在很久之后才明白,父亲因为自己在家庭中的缺席而愧疚,面对久久不见的家人时总是太过于紧张,想要牢牢抓住亲情却又不懂得如何表达爱。

送我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拉我到车站外面抽烟,他突然说自己想到一个绝佳的笑话,我问是啥,他却自顾自乐不可支。

后来我在读大学的城市工作结婚,更少回去了,按部就班地扎进生活里。

一次次回家,看父母一点点变老,父亲尤其严重,仿佛那些海风仍然在他身体里盘亘着,缓慢地刮走他的一寸寸血肉。

四十多年后,当我又一次怀着不安的预感回来时,则是参加父亲的葬礼,前前后后奔走,请先生做法事。

出殡那天,我把瓦盆摔碎在地上,“啪”的一声,像是命令一样,那只金刚鹦鹉突然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围着庭院飞,不断地大声说——

“救命啊,我还没有死,我变成了金刚鹦鹉。”

“救命啊啊,我还没有死,我变成了金刚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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