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取消了一周的放风,这一周我老实得像条家狗。
上午吃早饭,发呆,中午吃午饭,死猪般睡到治疗时点,乖乖被叫名,被捆绑,乖乖看着凌薇的照片被电击,催吐,变成不动任何手脚的人偶,双目无神。
一周过后,我重新在上午被放出来。每当看见凌薇的照片,便不由自主地恶心和不安。
这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连想念起她时,也不敢去回味她的相貌了。曾经熟悉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渐渐模糊,只剩下一张刻骨铭心的脸——她扎着马尾,朝着我憨笑——触目惊心地令我恐惧,甚至厌恶。
他们就这样想让我慢慢放弃她——戒同所的手段可怕又愚蠢,我还记得她的嗓音,她的温度,她身上淡淡的荑香,甚至是她呼吸的频率,都被烙进我的记忆里,被烧得滚烫而灼痛,在潮湿阴冷的铁房支撑我的心跳,告诉我我要活着,且要活到最后,活到解脱,活到见她。
尽管我早已经哭干眼泪了,窝囊地被压垮——这一周下来苦不堪言,每晚都有人声嘶力竭啸叫,每天都有人摔碎钟表,禁闭室一间又一间关上了门,半夜的哭声像失去了原野的狼哀嗥。孩子们摇着铁笼,对每一个经过的大人破口辱骂。
没有她再说她想她。
没有他再说他想他。
我们都失去说话的权利了,只剩下喉咙沙哑,开口就是情绪的爆发。一个接一个凋零。
即便现在那样风平浪静。
我和小蔓站在安静的顶楼上。冬天的夜晚很长,早起后的我们还能看见随着天空亮起,一点点黯淡下去的星星,围起灰楼的铁丝网,锈迹斑斑的,远处被山壁挡住了,只能看见一团团升起的烟,混进天空去,和云很像,却不是云,最后消散到看不见。空落落的地板,空落落的天际,光还没照进来。
小蔓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扒住围在楼边缘的扶栏,踮起脚尖,头仰着闭上眼。
她说,没有风。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面无表情看无味的全景,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还得看老头心情。”我冷道。
“我想去那。”
小蔓指了指远处的天空,那是我眼中世界唯一的斑斓,紫灰色,朝霞的橙色,还有云,汇聚在一个角落散发着光,被一点一点扩散的乌云吞没,被烈日照得灼白起火,于是耀眼地死在灰烬里。
“是啊,真美。”我愣了愣。
“……你们一直像从前我最喜欢的人一样保护我。”
“这没什么,小蔓是大家的妹妹。”我拍了拍小蔓的头,另一只手却握紧拳。“这个地方不适合你,你应该笑着进来,再被笑着送出去,回去好好地上学,什么也不用害怕。”
“你知道他有多好吗?”小蔓自顾自说,眼里闪闪发亮。“从来不笑话我小个头,从来不让别人欺负我,总是轻声细语地跟我说话,总是笑着理我的衣服。
她的声音真好听呀,还会做蛋糕,会织围巾,还送过我一顶她做的帽子。
她什么都帮着我,帮我拿放得很高的书,帮我吹头发,帮我热牛奶,帮我做手工作业,帮我挡住路上撞过来的车……”
我扭头看向小蔓,她仍然陶醉地闭眼,脸朝向天空。
“她躺在马路上说‘小蔓我看看你呀’,给我擦眼泪,脸和手都红了脏了,被抬走前还偷偷亲了我一口呢——森雨,我好久没见到她了,我不敢给她写信,也不敢给她打电话,万一她睡着了呢,万一她还想睡很久很久呢,那我一定会吵到她吧,我真……”
小蔓忽然捂住嘴,低下头去。我知道,她的胃和喉咙难受了,同时眼角里淌出泪,手在颤抖。
“我真想好好抱抱她,
要是能再见她一次就好了……”
“小蔓。”我开口,心里却点上句号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没资格再说什么,我的遭遇远比她幸福,这里的孩子把太多藏在心里,一个比一个更有使心情溃烂的速度,却都无力表达。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
“楼顶的两个女生立刻下来,警告一遍,立刻下来!”楼道是老头的声音。
“小蔓,该回去了。”我扭身走了几步。
“刘森雨许小蔓,立刻从楼顶下来!”
“小蔓?”
小蔓站在原地,手紧紧地握着围栏,天空角落的斑斓只剩下一点光晕,被乌云慢慢遮盖。
“来不及了。”她说。
“什么?”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十几岁的怪孩子对爱的看法,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无路可逃吧……
可是,我好像找到了。
刘森雨。”
小蔓的身体靠在扶杆上,缓缓地,慢慢地前倾,像将要扑开翅膀腾空的白鸽,她放开重心,却向下旋转。
“谢谢你们。”
“……许小蔓!!!”
强烈恐惧带来的力量迫使我冲向她,用尽我毕生的速度飞窜并将手伸去——我太迟钝了。我骂自己,在心里抽打自己。我应该站得再近一点,应该将她从那拉开,应该更早听懂她说的话。我分明是最后那一线的救赎!小蔓太稚嫩,太脆弱和天真,这个女孩才十四岁,那些笨拙的保护真的有力而完美吗?烂在了心里的东西能用什么补救啊,蠢货!
真的还存在希望吗——
朝霞和紫灰的光影在乌云里窒息——没有风,没有光。
小蔓。
我趴在冰冷的扶杆上,从头脑,眼神,到躯体,都是空洞。
我向下伸去的,像拉住什么的手,什么也没拉住。
“……
小…蔓……”
——我就像一个罪人,亲眼目睹她从生活楼的顶端笔直落下。她落下,双臂快乐地张开,过程短暂而漫长,像坠向谷底,又像飞着,一个雪白的纯洁的灵魂,落在恐怖丑陋的水泥地上。
红毯般的血泊在她身底蔓延。
……
我的视线逐渐失焦,双眼发黑地瘫倒在地上,双腿无力而颤抖。我直直望向灰蒙蒙的上空——没有星星,我知道,天亮了,天已经亮了吧。冬天的白昼看不到太阳。
我朦朦胧胧听见了什么,但再也进不去大脑——尖叫声,脚步声,失控的吼骂声,那是我的世界之外的。人绝望到极点会变为机械,机械从未有感觉。我来这时便僵着面孔,现在也僵着面孔,不过用十七岁的青春了现在的冷笑。是的,我在笑——在笑什么呢?笑我自己还是笑别人,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血淋淋地成长了,水泥地坚硬粗糙而没有温度,我第一次想到了毁灭和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