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瓜的日子是不用回家的,睡觉就睡在瓜地,饿了就吃西瓜,整天整天就待在瓜地里。
村里家家都种西瓜,麦子一收割完,西瓜藤就沿着阳光照来的方向肆无忌惮地生长,很快就会把割完麦子的荒地变得绿油油的。炙热的阳光照射在大地,把大地不断加热,人们的汗水拼命地往下流,庄稼也在拼命地生长,但怎么长也长不过小草。植物就和人一样,放养野生的要比那些精心呵护的,生命力强上数十数百倍。在同样的环境甚至更为恶劣的环境下,小草很快就会把庄稼欺的枯萎。庄稼与小草就如富养和穷养的孩子。孩子生的家境不同,出生就已决定了命,只能靠后天努力改变运。小草也是一样,只能在庄稼地之外另辟蹊径,否则只能被锄掉枯死了。
夏天的太阳太不讲情面,把大地烤晒的像火球一样,人们只能趁它出来之前的那刻清凉,忙着锄草翻地。生活所有的希望都被寄于这短暂时刻。广袤的原野上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一直向四周延伸,延伸到没有庄稼的地方,延伸到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看瓜的孩子坐在瓜棚上眺望原野,这一刻只有他们是最快乐的。
西瓜一成熟,家家都在瓜地里搭建起看瓜棚。瓜棚一般有三种:第一种是在田头搭四根木柱,上面架上门板或凉床。这种瓜棚简单实用也最多,晚上野风吹来,清凉无比,也无蚊虫叮咬,但不足之处在于雨天无处避雨,阳光照晒无处躲藏。第二种是瓜棚中的“豪宅”,在田头河沟旁,用木根搭成“人”字形棚架,上面铺上凉席雨布,我们称它为“庵”。瓜庵最舒服,雨天挡雨,晴天遮阳,而且两头不设挡,凉风吹进庵内,非常凉爽,只是晚上蚊虫多了一些,于是就帐上蚊帐。这种瓜棚一般是瓜地较多的人家搭建,下雨或阳光强烈的时候,看瓜的孩子都跑去里面,大人们干活忙累了也到里面休息。第三种瓜棚最简易,只是搬了凉床放在田头,上面用竹子撑起,再蒙上塑料薄膜,太阳一照热的无法进人。这种瓜棚应该是我家独有的,因为看瓜的季节了我没有见过第二个。小小的瓜棚在炎热夏季,清凉着每一个忙碌的人,给他们搭起在田地里的第二个家。瓜棚里丢出的每一块瓜皮,都带去庄稼人劳作的疲惫,带着庄稼人来年的希望。
大人们干活累了就到瓜地了摘个西瓜降温解暑,孩子则喜欢摘了瓜放在水沟里浸泡,那样拿出来冰凉凉的,在我们这个还不知冰箱为何物的偏僻乡村,这是最好的冷藏方式。有的孩子嫌瓜不够甜,还跑去杂货店买来糖精拌到瓜里,又冰又甜的西瓜,又冰又甜的夏天。当太阳把大地烤的火热,所有庄稼都在竭力吮吸土壤里几乎干涸的一点水份。大黄狗趴在树荫下把舌头伸的老长老长,一直伸到没有阳光的地方,喘着不带一点水分的粗气。整个大地即将被烤焦的时候,瓜棚下给人们带来冰凉甜美的世界。大人们一块一块地吃,孩子们一口一口地啃,西瓜成了人们夏天全部的清凉。都说饭是别人家的香,我们几个调皮的孩子则喜欢偷别人家的瓜吃。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有被发现的时候,免不了被一顿追,最终被告了大人,回家再追加上一顿打,心里便嘀咕着几句怨愤。
村里一个正值壮年的年轻人患病去世了,就埋在我们偷瓜瓜地的旁边。几个坏孩子晚上偷偷跑到新坟上装鬼,吓得向大人告状的看瓜人半夜拎着裤子往家跑。自那之后,再没看见过那块地里有人看瓜,不久后瓜地里出现了一个新坟,我也再没敢走近过那块瓜地。
大地像是加了柴火,腾腾热气从瓜地往上冒,地里就像蒙了薄膜,热浪波动,闪晃不定,一波接着一波地考验着人们的忍受力。广袤的原野中孤独而顽强地生长着一颗毛桐树。树把根深深地扎进河岸,不断汲取河水的养分。长不多高便竭力张开双臂,继而越往上长张开越大,整个天空都落进它的臂弯。瓜地里热的待不住,孩子都猴子似得爬上这颗毛桐树,骑在树丫上,随着热风轻摆,不经意间就会进入夏天的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主意,孩子们在树上玩起了捉迷藏。一个孩子先在树下用布蒙上眼睛,其他孩子纷纷爬上树躲好,然后蒙眼的孩子再爬上树去捉。由于看不见就在树上乱摸一通,快被摸到的孩子就拼命往树梢躲。时间一长玩的熟了,蒙着眼睛也能爬到树梢。树承受不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咔嚓”一声树枝断了,孩子紧紧抓住树枝从十多米高的树头掉了下来。后来树的主人家知道了,怕出事就把树砍了。我们也试着去村里其他树上玩过这个游戏,但再也没找回那颗毛桐树上的快乐。孩子的游戏往往是没有预期,在生活洗礼中偶然所得。孩子的天性是充满创造力的,不必定下这样那样的规矩。虽然大人觉得很好,但是孩子在其中不见得快乐,哪怕只是换了一棵树。漫无边际的田野上,孤独的树孤独地消失了,孩子们正在寻找下一个快乐的游戏。
夜晚的瓜地里,月亮照在圆溜溜的西瓜上,只能听到虫鸣奏响着属于夏夜田野的音符,这是捉蛐蛐儿最好的时候。顺着叫声的传来方向,扒开草丛,蛐蛐儿在强光下一动不动,捉住放在泥做的蛐蛐罐里,第二天就可以带给我们一天斗蛐蛐儿的快乐。想来也是残忍,蛐蛐儿本是长有翅膀,我们叫他“飞精”,当被斗败时,就会被孩子拽去双翅,我们称作“二卫”。这个时候,蛐蛐儿就像被赋予神奇的力量,一下就会变得特别凶猛,原来斗不过的蛐蛐儿也会被它打败,于是又有其他“飞精”变成了“二卫”。变成“二卫”的蛐蛐儿再次被斗败,于是又失去了两条大腿,只剩下四只小腿,变成了我们所说的“木轱辘”。毫无疑问,“木轱辘”又一次取得胜利,然后再被斗败,最终被无情碾死在孩子童年的乐趣里。蛐蛐儿忍受着巨大的身体之痛,还去与同类战斗,只为那一丝生的希望。少不更事的孩子正在这残忍杀戮中获得快乐,也不知是对是错,孩子是不知道的,也还不需要知道。试想,把人类放在巨大的宇宙空间,有一群更为高级的物种,像我们对待蛐蛐儿一样对待我们。看着我们同类,甚至亲人被残害,我们是否会为了生存拼命与之厮杀?我不敢去想。死的恐惧,生的欲望,在这黑的只剩下黑的夏夜旷野,显得多么的多么的微不足道。仰面望向星空,那么清那么静。
暑假结束,瓜藤枯萎,西瓜被一车一车拉回了家,孩子们告别了看瓜的日子,告别了一个夏天的快乐。不谙世事、不知苦乐、不畏生死的年纪,瓜地里留下的只有童年的快乐。随着时间慢慢将它推去,越推越远,远到这一方土地都消失了,孩子们也都已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