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网络二次创作)回老家1
遂平五七干校离我的老家——河南驻马店地区的村子不算远,大概有50余里的路程。现在开车一天之内打个来回很轻松,但在70年代初,没有像样的公路和汽车,不论乘用什么交通工具,要走完这些路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刚到干校时父亲就对我们说,这下可好了,离老家近了,说回去就回去了,方便的时候我带你们回老家看看。
母亲却不敢多说什么,因为姥爷的地主成份问题,她压根不敢提回去看二老的事。那时姥姥姥爷都在,可他们在村子里的境遇实在是糟糕,我从父母对话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一些事情。
父母都是河南人,老家都在驻马店地区,两家的村子离得不远。土改前母亲刚嫁到父亲家时,还经常回娘家拿些粮食接济穷得掉渣的父亲家,但土改后划分了成份,两家就不怎么走动了。因为成份问题横亘在两家之间,形成不可逾越的鸿沟。母亲娘家很知趣,生怕给贫农亲家带来不利,也就断了去亲家的路;再说被土改搞得倾家荡产,母亲娘家田粮全无,也拿不出什么再接济亲家了。
由此一来,母亲在父亲面前话少气短,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跟父亲生活这些年,母亲没因自家的事跟父亲提过什么要求,只要父亲不提给两家老人寄钱,母亲从来不敢主动提。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父亲心里的天秤一直是向自家老人倾斜的,私下里他多次偷偷地给爷爷寄过钱,以为母亲不知道,但实际上母亲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嘴上不说。
母亲明事理,她知道父亲不在经济上援助姥爷姥姥、也不主动提回去探望他们的事,主要是因为地主成份这个在当时十分要命的问题。
母亲更知道,身为军人的父亲按照组织的要求,与她娘家划清界限,实际是为了保护现在这一大家子,如果父亲出了事没了收入,一大家子都活不下去。所以,即便有些事父亲做得不太合情理,母亲不哭也不闹,而是悄悄地消化着自己的苦楚。
来河南干校后,母亲心里一直惦记着水深火热度日如年的爹娘,有时想得直流眼泪。有好几次,我看见母亲悄悄地抹眼泪。此刻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娘家尽尽孝心,照顾照顾年迈的爹娘。
时间很快到了1971年,刚过了年,老家来信了,是母亲娘家来的。母亲偷偷揣着信,不敢给父亲看,而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自己把信磕磕巴巴读了一遍又一遍。
母亲认识的字不太多,但她已大致知道姥姥病重的事了。等我们放学回家后,母亲把信交给了二姐,要她重读一遍给她听。
“信上是不是说你姥姥病重了?”母亲问。
二姐一边读信一边点头。
信纸上的文字并不多,稀稀拉拉百十来个字,二姐很快就念完了。在一旁小桌上写作业的我听到了信的内容,主要是说姥姥病重、姥爷身体也不好,希望母亲尽快回去看看。
母亲听着听着,急得直掉眼泪。“这咋办?这咋办?”她一边做饭一边独自言语着,“这一大家子人离开我咋行呢?谁给你们做饭吃?”
母亲心里明白,娘家的地和粮都被分光了,家里肯定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不然爹娘也不会开这个口叫她回去。这些年来,娘家从没跟她提过半点要求,那是生怕牵累她,不想拖她的后腿,是想叫她在自己男人面前挺直了腰杆做人。越是这样,母亲就越觉得亏欠爹娘的。
“这次不管啥成份不成份的,我都得回老家看看你姥和你姥爷,再不回去可能以后就见不着了。”母亲对我们姐妹说,但又像是对自己发誓似的。
傍晚,父亲结束了政治学习,回家了。母亲神情凝重地把他拉进小屋,两人小声嘀咕了一阵,便从小屋出来了。估计谈话挺顺利,只见母亲脸上跃动着一丝欣慰,紧蹙的眉头终于打开了。
我暗中观察着父亲的脸色,以前提到地主姥爷时他的神情总是凝重的,这回我从他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来。但我知道,父亲是善良的,他绝不会在接济老人的问题上为难母亲。
果然,吃过晚饭,母亲麻利地做着回老家的准备:她在棉袄前胸内侧缝了一块厚厚的蓝布,把父亲给她的20元钱缝了进去。她同时对二姐说:“我马上要回老家看看你姥,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了,你明天去学校请个长假,跟我一起回老家,我要带你和小妹一起回去,你爸一个大男人弄不过来你们仨!”
第二天,母亲上集市上买了一小袋米和一小袋面以及其他一些吃的东西,大大小小准备了四五个包袱。
出发那天,母亲一大早把我们都叫起来,一边让我们吃早饭一边叮嘱着我们姊妹三个,让我们做个临时的告别。母亲特别嘱咐我,要听父亲的话,不要给父亲添麻烦。我点头应着,隐隐地感到了与母亲姐妹分别的难受滋味。
为了给父亲减轻负担,母亲回老家时带走了十多岁的二姐和没上学的小妹,留下了上小学的我跟父亲在遂平干校一起生活。
正是那个瞬间——母亲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与我和父亲告别的那个瞬间,深深地长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光亮,那是一种实现夙愿的希望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