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家乡正值“双抢”季节。关于“双抢”,这是新时代的孩子无法理解和想象的,在吾辈的心目中、脑海里永远无法挥去的一段既令人高兴,又苦不堪言,五味杂陈般的经历。
“湖广熟,天下足。”我的家乡就在湖南与广东交界的湘南,那是一片福地,渺渺茫茫的稻田,肥沃的土地,充沛的雨水,只要稻子熟了,到处一片金黄,笑容就会爬上农民的脸,笑声就会飘荡在无垠的田野。家乡的水稻一般可种两季,每年阳春三月,农民将头季种下,经三个月左右的辛苦劳作,到了七月,沉甸甸的稻穗金灿灿一片,早稻就得收割了,匆匆收割完早稻,就得赶在立秋前将晚稻的秧苗插下。否则,晚稻花期可能会碰上寒露风,轻则减少收成,重则全是二瘪子,甚至绝收。从收割到插秧,短短二十天左右的工夫,一要抢收早稻,二要抢种晚稻,因而乡里称之为”双抢”。
在我的记忆里,“双抢”是农活中最繁重的一种劳动,也是农家最忙的一个时段,几乎是全家总动员,草木皆兵,不分男女老幼,不舍昼夜。天朦朦亮,有的家庭甚至为了凉快半夜两三点就已在稻田里借着月光就开始干活了。吾辈经常是在大人轻一声重一声的呼喊声中醒来,连眼皮都睁不开,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很不情愿地揉着惺忪的眼睛,从蚊帐中磨磨唧唧地钻了出来,慢吞吞地走向屋后的茅房,在大人的催促下草率地洗一把脸,急匆匆喝一碗浓粥,赤着脚丫,跟着大人,扛着农具,拉开了一天忙碌的大幕。
来到大人早已定好的稻子已经成熟的那丘稻田,按规矩大人要首先开割。有的大人还按老规矩搞点小仪式,意思是感谢上苍给我们带来了丰收。简短的仪式搞完,大家跟着大人一起喊一声”呕吼”,手持铮亮的镰刀,顺着水稻倒伏的方向,争先恐后地将其一一割断,一把把理好,十来把码一堆。不一会儿,先前成片金黄的稻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整整齐齐的稻堆,一截截参差不齐的稻桩。割禾是一桩苦差事,用不了一会,手就被禾叶磨得见血,钻心的痛,不得已带上手套,但又实在是太热。有时一不小心,锋利的镰刀就有可能亲吻你的手,鲜血直流,大人要么教你用手按一会,要么教你拉一泡尿将伤口冲一冲,完后继续劳动。几十年后手上的刀疤依然还在,只是当年那把铮亮的镰刀如今不知去了哪里。
日上三竿,已是腰酸背疼、精疲力尽、饥肠辘辘的人们开始用脚踩的打谷机将稻穗脱粒。打稻子的人一边双手紧握稻把,将稻穗紧紧摁在滚轮上用力转动着,一边一只脚用力支撑着身体,一只脚用力踩着打谷机踏板,踩着旋律,忽上忽下。田野里到处都是打谷机发出的千篇一律的“古达、古达”……的声音,如一曲曲劳动交响乐,飘荡在无垠的旷野,消逝在远方。谷打好了,从打稻机里出出来装满箩筐,得回家吃早饭了。
从田里走上岸,去附近的水渠边将手脚洗干净,猛然发现,腿肚上竟然还吸附着几条滚圆滚圆的蚂蟥,吸血吸的。蚂蟥还紧紧地吸在肉里,还在贪婪地吸着血,这贪婪的家伙一直要吸饱为止,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自己滚落。大人一边骂着,一边 地从腿上将其拽下来直接随手一扔。而胆小的小女孩则会被这讨厌的家伙吓得“哇哇”直哭,胆儿大的男孩,则会找根细树枝,插进蚂蟥体内,将蚂蟥整个穿肠翻了过来,扔在火辣的太阳下炙烤,拷成蚂蟥干,最终化成一滩水。听大人说,蚂蟥这个讨厌的家伙,生命力极强,即便你将其碎尸几段都没用,都能活下来,而且一条变成了多条,只有将其翻皮方能永绝后患。将稻谷挑到自家晒谷场,将其摊开在太阳底下暴晒,然后才能回家吃早饭。
匆匆吃完早饭,又得马上回到稻田里进行着重复而又辛苦的简单劳动。临近中午,骄阳似火,有点让人害怕,但你还是不能逃避。农家谚语说:“割禾不怕火烧天,插秧不怕水淘秧”。再苦再晒你还是得坚持,毕竟季节不等人,为了晚稻,农民真是拼了。天实在是太热了,每天上午的歇息是一天之中最幸福的事情。每天到了十一点左右,留守家里洗衣做饭、晒谷的母亲就会用篮筐送来了茶水、甜酒稀饭或甜酒蕨粉,找个阴凉的地方,一是可以喘一口气,二是可以补充补充能量。歇息片刻,大人就吆喝着: 开工开工了,大家加把劲,割完这丘田,就可以回家吃午饭了,下午还要割另一丘田……“古达、古达”的打谷机声又响起了,哗啦啦的脱谷声,“呕吼、呕吼”的加油鼓劲声,连同炎炎烈日,汇聚成正午的热火朝天。
时至下午一点左右,田野里无丝毫的风,田里的水都开始发烫,谷子也打完了,人也是精疲力竭了,肚子也饿得叽里咕噜叫了,大家赶紧出好谷,挑起堆满谷子的箩筐,抬起打谷机,逃似得,离开了原先的那丘稻田,有的甚至连手脚都没洗,浑身是泥、拖泥带水地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双抢”期间的伙食是乡里人除逢年过节外最好的时候了,此时,大人会尽可能准备些鲜鱼鲜肉,一是趁吃新米,庆祝庆祝新年取得丰收,打打牙祭,改善改善生活,乡里人将其称之为“尝新”;二是对“双抢”这些干苦力活的一种犒赏和安慰,尤其是鼓劲小孩明天继续加油干。中午和晚餐,经常还上点啤酒饮料。一边吹着电扇,一边品着啤酒饮料,狼吞虎咽的吃着鲜鱼鲜肉,喝着丝瓜蛋汤……身体的酸疼与疲惫早已抛之脑后。吃完午饭,大家都躺在凉椅、躺椅、木板上,甚至拿张席子直接摊在地板上午休,不一会儿,厅堂里鼾声一片。
突然,天空中传来“轰轰隆隆”的雷声。六月的天如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六月的雨如戏子的泪,可能随时说下就下。晴天霹雳,整个村子都骚动起来,“下雨了,快来收谷啊”的声音弥漫整个村子上空。全村男女老少像惊扰的蜂巢一样全部出动,即便家里没有晒谷的也会赶过来帮忙,晒谷场人头攒动,开始鼎沸起来。一般地,在家晒谷的人一见天一黑马上就得快速把上午收回来摊晒在晒谷场上的稻谷收起来,否则,稻谷将会被淋湿而发芽或发霉,那上半年就白忙活了。村民用各式各样的工具急急忙忙将稻谷团成一堆,来得及就用箩筐将晒干的谷子装好挑回家。来不及的话,就用大塑料薄膜盖上,压上石头防止被风吹开进雨。也有来不及收,稻谷被雨淋的,若碰上持续的阴雨天,农民为了不让自己半年的心血打了水漂,不得不不辞辛劳地晚上一锅一锅地将谷炒干,炒干的谷顶多能磨点粉,用来做糍粑吃,因为淋过雨的谷根本就无法用碾米机去壳。这样的谷也交不了公粮,粮站收谷的人会拿根空心的铁钎子插进装谷的麻袋,抽出来,在交公粮农民乞求的目光中,一边将带出来的谷放进测水分的仪器,一边捏起几粒稻谷丢进嘴里,一嚼,白眼一翻,不顾排了几千米长队的人群,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这谷子不达标,拉回去,没法收!”碰上这档子事,只能够怨天,无法尤人,自认倒霉地眼里钳着泪水无可奈何地将谷子拉回家去。
夏天的雨,来的迅猛,走的也快,天很快就放晴了,淋了雨的人们纷纷骂起天来。骂归骂,活还得照干。六月天的雨后,并没有带来些许凉爽,整个田野在太阳公公的炙烤下,反而像大蒸笼一样闷热不堪起来,人在田里干活,汗水如先前的雨水一样直往下滴,人们不得不拼命喝水来补充体内的水分。
火红的太阳终于落下去了,炙热的大地逐渐褪去其让人感到窒息的温度,慢慢地有了些许凉意。尽管人们在火烧云的作用下历经一天的劳作,体力消耗得已经所剩无几,但“双抢”期间的早晚由于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凉快,因而是干活的最佳时间,为了赶季节,深知明天的任务还很重,大家不得不忍受蚊子牛虻的叮咬,摸黑继续奋力将手头的事情干完。即便是深更半夜,田野里还是有“古达古达”的打谷机的声音,还是有“哗啦哗啦”水牛平整田地的声音……随着人们手头的活陆陆续续干完,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自家的承包地,陆陆续续回到了各自的家。
人们草草吃完晚饭,草草冲了个凉,急切上床休息,就连乡里人平日非常喜欢的唯一休闲娱乐的电视机也遇到了冷落。由于实在太困,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屋内仅剩下重重的鼾声,屋外仅剩下夏虫的低鸣,整个乡村宁谧安详,只有月亮耐不住寂寞,誓与白天的太阳争辉,久久挂在天宇,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