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窗户外人影一晃进来几个人,甄妈妈仔细看时果然是甄晓静,屁股后边还跟着安琪安麟。玉儿喜笑颜开伸着小手找甄晓静:“二嘟(姑)二嘟(姑)。”甄晓静一把抱起小玉儿,用脸蹭蹭玉儿的小脸蛋逗她:“想姑姑了不是。”玉儿痒痒,只管咯咯笑个不停。
甄妈妈怔怔看着这姑侄俩闹完。跟甄晓静说:“你来的正好。一会儿你安六叔小任舅舅他们几个也来,咱们一起吃饭吧。”
甄晓静说:“我想起来啦,往年这个时候,你都叫我小任舅舅几个吃顿年前的散伙饭。给他们结结账,再商量商量年后怎么干。那好,妈,我看着玉儿你去餐厅炒菜吧,我这就给我婆婆打电话,让她别给我们做饭了,我们娘仨在你这儿吃午饭。”
甄妈妈说:“今儿咱不做了,去吃饭店。”
甄晓静打趣道:“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去饭店吃饭,不给你俩儿子过光景省钱啦!”
甄妈妈说:“咱也不往远处走,就去旁边霞霞饭店吃口饭,跟你舅舅几个说道说道。”
甄妈妈一边说,一边打开她的小床头柜,从里边抱出一堆什物。甄晓静抱着玉儿探头去看:“咱看看你奶奶弄的啥好物件儿。”
甄妈妈又站起来,去高窗台上搬下她那个盛零碎的鞋盒子,从里边摸出眼镜盒,打开来拿出老花眼镜戴上,一沓一沓翻起床上这堆纸张。甄晓静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些保险单,保单上写着小任舅舅安六叔三个男工的名字。甄晓静见了稀罕:“妈,知道你给我舅舅几个都入了保险,不知道入了这么多。”
“嗯。”甄妈妈说:“真快呀,说话间已经入了十五六年保险,一个保单一年,弄了这么厚厚一沓。今天等他们来了我就都交待给他们啦,我再也不替他们保管啦。”
“妈呀!你也真行!这加起来,他们每人又能从你这多挣小十来万。你天天省吃俭用舍不得花,给别人倒是大方的很。”
“唉,你小任舅舅他们几个老人,从你爸开始干厂子就跟着,到我这他们还跟着。我知道他们没离开我是因为本事不大,但是我感激呀,那时候你爸爸刚走,这些人要是一个不留,我才叫难受,说来也帮我大忙了。所以那时候啊,我就想但凡手头有钱,就一定给他们买个保险什么的,等咱们厂子真不干了,他们也好有个钱儿花。”
“我算了算,我今年七十岁,他们也都六十好几了。这么大年纪就是出去找活儿,也没人要他们啦,再者说,他们也都不是能干的人。唉,老姊妹们跟着我不容易呀。”
“妈呀,你也太好性儿了。咱们村那么多办厂子的,老板都好男子好汉,也没听说谁家给工人买保险的。就你,给别人惦记的长长久久的。”甄晓静把玉儿给了安琪安麟,跟甄妈妈一起整理保险单。她整理着保险单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认真看甄妈妈一眼问道:“妈,你是不是真打算不干了?”
“不干啦!”甄妈妈伤感地说道:“老啦不中用啦……”
甄晓静看甄妈妈这个样子也有些伤感,她却换了笑脸儿装作轻松的样子:“快算了吧妈,我们正盼着你不干呢。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天天地起早贪黑。村里人见了我都说,你妈不容易,你妈年纪大了,不能再让她这么干了。人家还只当我们不孝,非逼着你干活儿。你不干了,也省得别人这样儿说我们。”
看甄妈妈依旧沉默不语,甄晓静又说:“再说,就是你不干厂子,那活儿也多了去了,一鸣的农家院儿忙不忙?你这几个孙子孙女是不是也需要人带?还有玉儿,这马上就上幼儿园,我看着玉儿一去上幼儿园,一鼎家里准手忙脚乱的。你想想他小两口一下子弄两个孩子,还又是店铺又是批发部,哪能顾得过来,就小玲那脾气,两口子准少不了生闲气。你呀,我看着保不准儿还得去市里给人看玉儿。”
“市里?市里我是不去了,我就打算,守着你爸留下这摊儿到老啦。”甄妈妈说。
“那也好,到时候咱娘俩一起。晚上我就来陪你,一鸣农家院忙起来时你就跟着忙活,等农家院生意罢了你就去市里过冬,你也能逍遥逍遥了。”甄晓静察言观色顺着甄妈妈的话说道。
甄妈妈还是不吭声。甄晓静又说:“我姐也盼着你快点退休呢,她说到时候,咱们娘仨再去趟东北,去看看你那些老伙计……”
甄晓静娘俩聊了没一会儿,小任舅舅和安六叔就来了。几个人一起去霞霞饭店吃年前最后一顿饭,也是他们从年轻时跟甄爸爸一直干到现在的散伙儿饭。
席间,甄妈妈一人给了一个装保险单的塑料袋,告诉他们:“这是我这么多年给你们入的保险,一年五千有个十几年了,我这就给你们吧,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想继续入保险就接着入,不想入了也可以拿出钱来花了。”三个人高高兴兴接了过,来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包里。这个说:“婶子为我们想的周到。”那个说:“婶子就是好。”
甄妈妈让甄晓静点了霞霞饭店最好的菜,干炸蘑菇,糖醋里脊,酱大骨,还有她家招牌儿菜秘制猪头肉,又开了瓶白酒。甄妈妈一个个跟小任舅舅几个敬酒:“咱们老姊妹这么多年,都老喽。”说着眼眶就有些湿润:“今儿就算咱们的散伙饭。你们以后就自谋生路吧。”她说完端起酒杯喝了杯中的白酒。
小任舅舅几个听了有些突然,这些年他们几个总听甄妈妈说不干了不干了,也没见她真不干了。没想到这真就不干了,几个人愣怔过后又很伤感。
这个说:“老姐姐,操劳了一辈子,你也该休息休息了。”
那个说:“唉,也不知道明年我去哪儿干活,也不知道还有人要我不。”
另一个又说:“老姐姐,明年真不干了?”
“不干了,我老了,实在干不动了,再干我怕给孩子们造孽呀。”甄妈妈忍不住想起刚刚的车祸,在座众人也心知肚明并不接甄妈妈话茬儿。
甄晓静在旁边也端起酒杯转移话题:“舅舅叔叔们,我替我妈敬你们一个,这厂子是解散了,你们老姊妹几个不能因为厂子解散了就不来了,可记得路过门口进来站一站,跟我妈说会儿话。”
“看晓静说的。”这个说。
“你放心吧。”那个也说。
“对了,小任他舅,你是咱家会计,这些年你一直管着咱家帐务。你给我算算还欠你们多少工钱。我好一准儿结清了。”甄妈妈跟身边的任小喜说道。任小喜从随身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账本,带上花镜,蘸着唾沫星子,一页页翻着,翻到最后一页时,指着上边跟甄妈妈说:“这一年没发工资,我取过两次钱,一次三千,一次两千。老安取过一次是八千,还有军军取过三次,一次一千两次两千。”
然后小任舅舅又算了算他们这一整年都干了多少天,总共的工资数。跟甄妈妈汇报:“婶子,这是我干的天数282个工作日工资是33840块钱。老安干了293个工作日工资是35160元,军军干了286个工作日工资是34320元钱……”任小喜一项项跟甄妈妈汇报着。
等他汇报完了,甄妈妈由衷地说:“咱们厂子多亏有小任这么个清楚人儿,这么多年帮我管着出勤帐务,要没他,就我这糊涂脑子早把帐弄乱了……”她端起酒杯敬小任:“老姐姐我今儿就敬你啦。”
任小喜端起来跟甄妈妈碰杯:“看姐说的,这不应该的。”
几杯酒下肚甄妈妈就有些上头,她又让甄晓静给她倒酒:“晓静,给我再倒一杯。”
甄晓静看她脸色通红,又怕她心情不好,说:“妈,少喝两杯吧。”
甄妈妈说:“晓静你别担心,我没喝多。我还有事没说完。”
甄晓静只好又给她倒了多半杯。甄妈妈端起来说:“我再敬大家啦,这么多年跟着我辛辛苦苦不容易。”说完端起杯子又自顾喝了,喝完酒她又跟身边的小任说:“她舅舅。我有这么个心意。咱们老姊妹一场,这就算是最后一遭啦。我想着,再给你们涨涨工资,一个人给你们涨20块钱,按一天120块钱算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吭声。
甄晓静纳闷,就跟对面任小喜说:“小任舅舅,我妈说了就按她的意思来,你看看这样算下来,还差你们多少工钱。算清了我妈去银行一次就取出来了,省得她一趟趟跑银行。”
“我们。”任小喜看看安六斤,安六斤看看赵军军。三个人都不说话。
甄晓静更纳闷了,心想这是咋啦,平时说起涨工资,这仨人可不这么客气。这是看我妈老太太不容易终于发了慈悲心?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再次催促任小喜:“小任舅舅,你赶紧算算吧,给我妈报个数。”
“我们,”喝了几杯酒的任小喜,脸通红通红的:“我—-我一直按120算的工资。”
“不对呀?”甄妈妈愣了:“我记得最后一次涨工资是前年,从80块钱涨到了100块。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两年都是按一天一百算的。这个我没记错。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涨的120,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这三个人看这些年甄妈妈精神头儿不如从前,做事经常颠三倒四,就窜同一气儿神不知鬼不觉给自己涨了工资。他们以为甄妈妈糊涂记不清这些,到时候他们怎么说怎么算。没想到别的事儿还较罢了,工资的事儿甄妈妈记得却很清楚。三个人坐在哪儿,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甄晓静看三人这个情形,一下子明白了他们刚才为什么吞吞吐吐。心想,天下还有这样的事,自己给自己涨工资!她忍不住站起来走到任小喜跟前,从他手里要下账本来。坐到自己位置上,一张张翻看他们的出勤记录,核对他们的工资钱数。
这时她才发现,一天120元,这几个人已经私自涨了整整一年工资……甄晓静放下账本叹口气说:“我妈年纪大了,你们,你们也不能这样糊弄她呀。再说她为什么让你们糊弄了。不是因为她老了,她是信任你们,太信任你们了……”
甄妈妈酒也醒了一半,灰突突坐着,喃喃道:“我早就应该关门喽,早就应该关门喽……”
几个人不欢而散。从霞霞饭店出来时,腊月二十三的花花集依然如火如荼,邻里邻居见了,接二连三跟他们打着招呼。秀云大娘正好背着筐从饭店门口路过,只看见甄妈妈一行从酒店吃饭出来,也不看他们脸色,就跟他们开玩笑:“东家又请你们吃饭店啦!”又跟甄妈妈搭讪:“巧啊,差不多行啦,你都老天拔地的了,保守好自己身体就行啦……”
集市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喧嚣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甄妈妈却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她也没听见秀云大娘说什么,只是踟蹰着佝偻的身子,慢吞吞地,一点一点往甄家大院挪动,秀云大娘不知就里,紧跟在她后边连说带笑嚷嚷:“巧儿,大厂长啊,走路不抬头,连老姊妹也不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