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江南雨,沪上风
江南的雨,总是缠绵。
苏晚意在乌镇住了快半年。租了临河的一间老房子,楼下开了家小小的茶馆,卖些本地的雨前茶和自制的桂花糕。日子过得清淡,像杯温吞的白开水,却也熨帖。
她不再刻意回避过去,却也很少想起。只是偶尔看到镇上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孩经过,心口会猛地一缩,那空落落的疼又会翻上来。她会别过头,假装看河面的乌篷船,等那阵疼过去,再继续擦手里的茶杯。
茶馆生意不算红火,却也够她糊口。镇上的人淳朴,见她一个年轻女子独自经营,偶尔会多照顾些生意。有个姓周的老婆婆,每天下午都会来喝杯茶,坐一会儿,不说太多话,只偶尔看着她叹口气:“姑娘,眉眼间别总锁着,日子要往前过。”
苏晚意只是笑笑,给她续上茶。
往前过?她也想。可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的。比如火海里顾晏辞将她护在怀里的温度,比如他说“我知道是假的”时沙哑的声音,比如失去孩子那天,小腹传来的尖锐的疼。
这些碎片,像藏在心底的针,偶尔翻个身,就刺得她睡不着。
而沪上的顾公馆,这半年来更是沉寂得像座坟墓。
顾晏辞遣散了西院大部分的佣人,只留了张妈偶尔去打扫。他很少再回公馆住,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司,或者老宅。
林氏彻底垮了。当年纵火的证据确凿,林家后人不仅赔光了家产,还坐了牢。顾晏辞站在顾家老宅重建的地基前,看着工人忙碌,心里却空落落的——报了仇,又如何?阿禾回不来,晚意也回不来了。
陈秘书偶尔会小心翼翼地汇报苏小姐的消息。
“先生,苏小姐在乌镇开了家茶馆,日子……过得挺平静。”
“先生,前阵子有地痞去骚扰茶馆,被镇上的联防队赶走了。”
“先生,苏小姐父亲偶尔会去看她,父女俩好像和好了。”
顾晏辞总是沉默地听着,不说话,也不做指示。只有一次,听说地痞骚扰时,他捏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当天下午,就有相熟的朋友“恰好”去乌镇考察生意,顺便“整顿”了当地的治安。
他不敢去见她,甚至不敢让她知道他还在关注她。他怕自己一出现,又会打破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怕她看到他,又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他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像守护着一点烬余的星火,不敢靠近,怕吹灭了,又忍不住想护着,怕彻底熄灭了。
西院窗台上的兰花,是苏晚意当年浇过的那盆。张妈记得她喜欢,一直精心照料着。顾晏辞偶尔回西院,会坐在窗前,看着那盆兰花发愣。
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像她当年落在上面的眼泪。
他拿起那个小小的布娃娃,摩挲着上面粗糙的针脚。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牵绊,却被他亲手葬送了。
“对不起……”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晚意,对不起……”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沪上深秋的凉意,吹得人心头发冷。
第十一章 旧信与新伤
乌镇的秋天来得早。
一场秋雨过后,河面飘着一层薄薄的雾,冷得人想缩脖子。苏晚意给茶馆门上挂了厚帘子,又在屋里生了个炭盆。
周婆婆照旧来喝茶,手里还拿着个布包。“姑娘,给你带了双棉鞋。”她把布包递给她,“我家孙女穿不上了,你脚码和她差不多,看看合不合脚。”
苏晚意接过布包,心里暖烘烘的。“谢谢您,周婆婆。”
“谢啥。”周婆婆摆摆手,“你一个人不容易。对了,前几天有个沪上来的先生,在你这茶馆门口站了好久呢。”
苏晚意捏着棉鞋的手猛地一顿:“沪上来的?”
“是啊,看着挺斯文的,穿得也讲究。”周婆婆回忆着,“就站在河对岸,一直看着你这茶馆。后来被船老大问了句,就走了。”
苏晚意的心沉了下去。是他吗?
她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她把棉鞋放在一边,借口去添炭火,躲开了周婆婆探究的目光。
炭火明明灭灭,映着她苍白的脸。她以为自己已经把他从心里剔除了,可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沪上来的先生”,就让她方寸大乱。
晚上关了茶馆,她回到楼上。房间里收拾得干净整齐,书桌上放着一个旧木盒——里面装着她从沪上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木盒。里面有几件换洗衣物,一本旧诗集,还有……一封被她压在箱底的信。
不是那封诀别信。是很多年前,顾晏辞写给阿禾的信。
当年她翻顾家旧物时偶然发现的,一直没舍得扔。信上的字迹还很青涩,是少年人的笔锋,写着“阿禾,等我回来带你去看外滩的灯”“阿禾,我给你带了糖”。
她摩挲着泛黄的信纸,眼眶忽然就湿了。
原来他们的牵绊,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了。只是那时他心里是阿禾,她心里……也还没有他。
如果当年没有那场火,如果阿禾还在,如果她爹没有被诬陷,如果他们能正常地相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可没有如果。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敲门声。苏晚意擦干眼泪,下楼开门——是父亲苏敬山。
他脸色很难看,手里捏着一张纸。“晚意,”他声音发颤,“沪上……顾氏出事了。”
苏晚意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事?”
“顾晏辞……他被人举报了。”苏敬山把纸递给她,是张剪报,“说他当年为了吞并林氏产业,用了不正当手段,还……还涉及人命。现在巡捕房已经把他带走了,顾氏乱成一团。”
苏晚意捏着剪报的手抖得厉害。不正当手段?涉及人命?她不信!顾晏辞虽然手段狠,但绝不会草菅人命!
是有人陷害他!一定是林氏的余党,或者是商场上的对手!
“我去找他!”她猛地站起身,抓起外套就要往外冲。
“晚意!你站住!”苏敬山拉住她,“你去干什么?你现在去,只会被人说是同谋!而且……”他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叹了口气,“你忘了孩子了?忘了你说过两清了?”
孩子……两清……
这两个词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意心上。她僵在原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是啊,她凭什么去?他们已经两清了。
可她看着剪报上“顾晏辞被带走调查”的字眼,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怎么能不管?
第十二章 渡与不渡
去沪上的火车上,苏晚意一路都没合眼。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她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人生。她不知道自己此去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可她控制不住——一想到顾晏辞可能在牢里受委屈,可能被人陷害,她就坐不住。
她不能让他有事。
到了沪上,她直奔巡捕房。可守门的不让进,说顾晏辞是重犯,不许探视。她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一个人——陈秘书。
她辗转联系到陈秘书时,他正在顾氏公司焦头烂额地处理事务。看到苏晚意,他又惊又喜:“苏小姐!您可算来了!先生他是被冤枉的!是林氏的余孽联合顾氏的副总搞的鬼!”
“我知道。”苏晚意打断他,“我能做什么?”
陈秘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苏小姐,您手里有没有……先生过去和林氏打交道的证据?或者……能证明他清白的东西?”
苏晚意摇摇头。她手里只有那封旧信。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年她爹被抓时,顾晏辞曾说过,他手里有林氏当年陷害苏家的证据。那证据里,会不会也提到林氏的其他罪证?会不会能洗清顾晏辞的嫌疑?
“陈秘书,”她急切地问,“顾晏辞有没有收藏重要文件的地方?比如……保险柜?”
“有!在他办公室!”陈秘书眼睛一亮,“但保险柜的密码……只有先生知道。”
苏晚意沉默了。她知道密码。
是她的生日。
当年她无意中发现的,他一直没改。
她跟着陈秘书去了顾晏辞的办公室。巨大的保险柜立在墙角,冰冷而沉重。苏晚意深吸一口气,输入了那串熟悉的数字。
“咔哒”一声,保险柜门开了。
里面除了几份重要的合同,还有一个铁盒子。苏晚意打开铁盒子——里面没有林氏的罪证,只有一沓信,全是写给她的。
没有寄出去的信。
从她刚到顾公馆时开始写的,一直写到她离开。
“晚意,今天你给我煮了粥,很好喝。”
“晚意,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晚意,我知道你恨我,但我还是想护着你。”
“晚意,孩子……对不起。”
“晚意,乌镇下雨了,你有没有加衣服?”
最后一封信,是昨天写的。
“晚意,他们要来抓我了。我不怕,只是怕你知道了会担心。如果我能出去,我就去乌镇看你,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如果不能……你就忘了我吧。好好活着。”
苏晚意抱着信,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原来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她,笨拙的,沉默的,却从未停止过。
而她,却直到现在才知道。
就在这时,陈秘书忽然指着保险柜的夹层:“苏小姐!您看!”
夹层里放着一个牛皮纸袋。苏晚意打开——里面正是林氏当年纵火、诬陷苏家、甚至买凶杀人的全部证据!还有顾氏副总与林氏余孽勾结的信件!
有了这些,就能证明顾晏辞的清白了!
苏晚意立刻拿着证据去了巡捕房。当证据摆在巡捕头头面前时,他脸色大变,立刻下令重新调查。
顾晏辞被放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他走出巡捕房大门,就看到站在路灯下的苏晚意。她穿着一身素色的旗袍,头发简单地挽着,脸上还带着泪痕,却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晚意……”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晚意没说话,只是走上前,把那沓信递给他。
顾晏辞接过信,看到上面的字迹,脸色瞬间白了。他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顾晏辞。”苏晚意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这些信,我都看了。”
他抬头看她,眼里是慌乱和无措。
“我来沪上,是为了救你。”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因为还爱你,也不是因为忘不了。只是因为……我不能让你被冤枉。”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现在你没事了,我也该回去了。乌镇的茶馆,还等着我开门。”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晚意!”顾晏辞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怕她跑掉,“别走!”
苏晚意回头看他,眼底有泪光闪烁:“顾晏辞,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去了。”
孩子没了,信任没了,那些被辜负的时光,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他攥着她的手腕,指节泛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回不去了。但我能不能……能不能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看着她的眼睛,像个卑微的信徒,祈求着一丝怜悯:“我不奢求你原谅,也不奢求你再爱我。我只想……陪在你身边,看着你好好的。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也好。”
路灯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江南的雨,似乎也跟着飘到了沪上,带着湿冷的凉意。
苏晚意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底深切的悔恨和小心翼翼的祈求,心里那道早已结痂的伤口,忽然又开始疼了。
她该怎么办?
是彻底斩断,回到乌镇继续过平静的生活?还是……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在灰烬之上,试着重新燃起一点微光?
河面上的乌篷船摇啊摇,载着满船的心事,不知该渡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