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漾水,被先人尊为璀璨银汉喻之汉水,东出秦岭,过汉中,奔襄阳,一路沧浪清兮,婉蜒千里,滋润万顷荆楚平原。汉水过襄阳,称襄水,汉江,也称襄河,于汉口龙王庙处汇入长江,浩浩东去……
一河之水,流淌一河历史,也流淌一河故事。
一一汉水之南,谓之汉阳①。这汉阳与汉口虽一河之隔,廿世纪六十年代间也可谓一河两世界。
站在南岸的桃花淌,远远望去河的对岸,江汉关钟楼的影子巍巍矗立,一河之外的繁华令人生出无限的神往……
小武子回过头,看看身后的桃花淌,稀零几处青瓦屋夹在众多的茅草棚间,如同麻雀群中站了几只"洋雀子"(一种灰青色的鸟,应该就是鲁迅笔下养不过夜的"叫天子"。)他又看看对岸隐隐约约的城,骂了一句,个狗日的真好……
他一个猛子扎向江水,溅起一个大大的水花,但那水花和他瘦小的身板瞬间就被翻滚着的旋流转得无影无踪。正值桃花汛,江水上涨,水流的速度也快得惊人。可这桃花淌像小伍子这么大的孩子,都有一身的好水性,在这襄河里能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四、五十米开外,他露出头来,水鸭子大小个黑点,漂向对岸。
在"活水"(流动着的水)里面游泳,其实不太费劲。但小武子知道漂流容易,靠岸难,得借了水力,把握好方向,不然淌到对岸得漂到下游十多里的位置,再淌过来,可就到更远的二十几里地了。
小武子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一一下水处起坡。下水处起坡就是在哪个地下水,也在哪个地上岸,要如何做到呢?游到北岸了,得起坡,沿着江堤逆水走个十多里,再下水。也就是把那不得不走的十多里地,挪到了北岸而已。可小武子喜欢一一他喜欢穿着小小的裤衩,赤着脚,沿着北岸的沙滩逆着水流一个人跑跑走走,或是跑上河堤坐一会,看看城里栉比鳞次的屋顶,和那屋顶上面竖立着的在风中微微飘动有些神秘感的红旗,惊叹那些房屋整齐的排列,心想着桃花淌哪天有这么好看可就好了……
他记得,也有淌到对岸,却没有力气再游回来的。那可得大着胆,去求桃花淌摆渡的黑脸大叔。黑脸大叔会嘴里骂着哪家淹不死的小卵子,可还是用他的小木船一浆一浆的载回南岸来,又骂一句,再游过河去,告诉你屋里(家里)大人,揍死你个小卵子……边骂,边拿了竹嵩轰下船头……
他记得那次在北岸的滩头,不小心被石子蹭破了脚掌,瘸着脚,忍着疼痛一步步往渡口挪……老远,黑脸叔就跑了过来一一
"么样搞滴啥?小武子……"
黑脸叔一把抱起他,在船埠头用水洗净他的伤口,然后撕下火柴盒上的砂,给他止血。
他记得那殷红的血染红了黑脸叔生满老茧的手掌 ,染红了他彳亍瘸走的江北沙滩。他还记得黑脸叔将自己的衬衣撕成布条系住他的伤口 ,那衬布条系成的结如一朵白雏菊,渗出的血点,做了花蕊,幽幽生香。他记得黑脸叔背他上岸时瘦骨突显的后背遗下的余温,很奇妙,竟让那条河也具有了温度,流淌在他苦涩的童年……
一一三岁死了娘,"娘"于小武子没有任何印象。六岁时,有记忆了,每天挑着货郎担穿村走巷的父亲,有一天却突然起不了床,丢下小武子三兄弟,撒手人寰……小武子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跟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哥哥,成了孤儿。
这该是黑脸叔心疼他的理由。
小武子童年记忆里贫困的桃花淌,就如那粒硌伤他脚掌的石子,牵扯疼痛,又牵连温情一一东家一口饭,西家一件衣,与更多无数冷眼的人世苍凉,在他年少的心灵间,塑造出一份难以名状的孤独……
①汉水之南,谓之汉阳一一汉水入江口,历史上经历过多次改道,于元末清朝一次溃堤改流,一流分隔汉口、汉阳,汉水之南,称谓了汉阳,汉水之北,乃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