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从县水利局一把手的位子退下后,他感到生活中忽然少了许多乐趣。原有的一切离他远去,像抽走了他的骨髓一样空荡荡只留下躯壳,他在人群中再也没有了那些令人眼红的待遇:比如鲜花,比如掌声。
老杨挺落寞。
说起来,老杨也是个农村出来的苦巴巴的穷人的孩子。年少时他放过牛;往庄稼地挑过臭熏熏的大粪;像小姑娘样帮母亲在荒地边扯过猪草……因为家贫,他只念完了初中,后来在十八岁时他参军入伍,几年过去在部队提了干;再后来他复员被安排在县水利局工作,从科长一路升上了局长的宝座……
生活中的老杨没有特殊爱好,他不会下棋,不会打太极,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就连普通老人乐此不疲的打麻将,他也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老杨退下后住在县城的小区里,难怪他会感到生活少了乐趣了。
一年前,在县城住得无聊的老杨,说服同是一个村子长大的老伴,收拾简单的行李搬回到老家居住来了。自此他兜兜转转几十年,复又回归到山清水秀生他养他的故乡,老俩口又过起了庄稼人的生活。
回村后的老杨没有想到,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娃,告老还乡却是不知怎么就无形中与乡亲们拉开了距离,老的少的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称呼他为“杨局长”。更有甚者,自家远房亲戚里的几个年迈的长辈,看见他也是恭敬有加,少了俗世凡夫应有的亲近感。
老杨私下里皱着眉头,心里觉得十分别扭。
夏天时,老杨家的自来水断流了。今年天旱,有好多天没有下雨,加上现在村子里盖起了许多别墅式的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用水量便无形之中多了许多。村子里上百户人家原来修筑的共用水库,其容量早就供不上了。
那天老杨去村委会找了支书小周,与他商谈水库容量不足的问题。小周说,杨局长您看,现在村委会没有多余的资金,要另外修水库,难啊!末了小周又说,再说现在水库上游水源也在慢慢枯竭,几百口子人同时吃水用水,怕是供应不上了。
“我记得,月亮岩那股水很好,又大又清亮,现在肯定没干……”
老杨说。
“您是想牵引岩洞里流的那股水?”
小周鼓着眼惊讶问道。
“是啊,我想那股水肯定能供应上,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听说哪年干过呢。”
“可是……有好几千米远呢,再说还要翻过两座山,工程量太大,不好集资啊。”小周摊开双手为难说道。
“你召集人开个动员会。”老杨对小周说,“到时我动员大家……”
小周偏头想了想,点头应允了。
“月亮岩”在村子东面的山坡上,那座岩石山峰有几百米高,因突出的大岩石弯成一个半圆,远看形似弯月而得名“月亮岩”。岩脚离地十几米处,有一巨大的山洞,洞内常年有小木桶粗的泉水流淌,水质清洌如镜。村子里居住的老辈子早就想将此泉水牵引到家,皆因这样那样的困难望而却步……
几天后,小周挨家挨户上门通知乡亲们到村委会的大礼堂开动员会。那天上午,老杨早早赶到会场,好几个钟头过去,却是稀稀拉拉来了年迈老头老太十几人。眼看午饭时间快到了,小周黑着脸拿着话筒,向台下十几个老人讲了此次开会的目的,简单说了几句后将手中的话筒递给了一旁坐着的老杨。
“下面请杨局长讲话。”小周说道。
老杨接过话筒时,下意识咳嗽一声,复又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右手掌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开口就道:“同志们,今天开这个动员大会,首先要从思想上……”
不觉间,老杨忽然感觉他又回到了当局长时无限风光的时刻,他口若悬河讲了许多许多,完全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演讲里。
猛然,老杨抬起头时蓦地意识到,这个场景似乎不对啊:此时应该有掌声呀,但……
再看台下的十几个老人,却是一个个瞪着昏花的老眼,呆愣愣盯着台上坐着的老杨定定出神。
老杨傻了。
他忽地住了嘴。
当天晚上,老杨躺在床上失眠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方案在他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
之后的几天,老杨去了镇政府;去了镇水管站;去了县水利局。
半月后,村子里开来好几辆货车,水泥、水管子、阀门之类的物品在村委会前面的大院坝里堆成了小山包……
临开工的前一天,小周到老杨家请他再去给乡亲们做动员演讲,老杨尴笑着摇头拒绝了。
“你去动员吧,我就算了。”
老杨挠着头皮对小周说。
转眼两个月过去,“月亮岩”那股几辈人望眼欲穿的清泉水,终于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劳作下引到了村子里那座新修的大水库里。
那天,乡亲们兴高采烈,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中午,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水泥地上,一晃一晃的耀人眼球。村委会前面的大院坝里,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老的少的,男男女女几百号人齐聚一堂,开起了热闹的“总结大会”。
台上,小周热情洋溢讲了一番后,将话筒再一次递给身边的老杨。
“算了,我就不说了。”
老杨摆手道。
“不行,杨叔必须说!”
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喊道。
老杨闻听心里一暖,自他回村后,还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听见有人喊他杨叔。他接过话筒站了起来,刚想咳嗽一声,猛然又强忍着吞咽回去了。
“乡亲们……”
老杨大声喊道。
人群中传出热烈的掌声。
老杨有点恍惚,他听得出,此时台下的掌声,比他那些年在局里作报告时下属的掌声,不知要真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