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载后
鹿璃山丛林叠嶂,放眼皆绿。山间云雾缭绕,不见人烟,独独草庐立在山脚,四野无邻,抬眼只有无尽苍穹和连绵横亘的山麓。
童岄来到鹿璃山一载有半,他每日读书,练功,研习兵法,打猎,砍柴,捕鱼,身形瞧着比初来更健硕刚毅,沉稳内敛,已然今非昔比。
他沉寂一载有半,与济城完全断了消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说明魏轸还压得住军营和内府诸事。如此,他便可放心。
魏轸是童莘副将魏林之子,当年南陵进攻邳州城,魏林率残军死守城池,为邳州军民撤离争取时间。而邳州城破,他却永远留在邳州,留在熊熊大火里。
他是代童莘战死……与邳州城共存亡的,留下身怀六甲的夫人,还有九岁的魏轸。童莘和邳州军民感念魏林大恩,尽己所能照料他的遗孀,儿子还有那个未出世的遗腹子。童莘待魏轸如亲儿,时时带在身边,和童岄一起尽授武艺,悉心教导。
童岄和魏轸自小便为异性兄弟,同住同吃,彼此信任,感情深厚。而童莘时时叮嘱童岄,魏林大义,是代他而死,今世童家绝不可有负魏家,童岄一直牢牢记着。
他悄悄来到鹿璃山拜师,瞒了所有人,整个济城只有魏轸一人知晓内情。他也放心把整个军营内府都交于他管,不管不问一载半余。
童岄日日立在檐下望山顶皑皑白雪,思绪便悠悠遁回济城。他在脑中一遍遍画着济城地图,山川,河流,和通往邳州的每条大路,小路,哪里有阻,哪里畅通,哪里可设伏,哪里尽在敌国窥窃。还有邳州,童莘画于他的邳州地形图,他也在心中一遍遍默记,推演。
今日寒食,草庐未起炊烟,师徒三人皆未食。不仅草庐未起炊烟,山外村庄,整个西越都未起炊烟。甚至,放眼各国皆不举火。
寒食节,是为纪念晋国名士介子推。介子推为晋国人,曾追随晋文公重耳流亡各国,在重耳即将饿死时“割股奉君”,又扮做流民只身前往秦国搬兵,助重耳回到晋国登上国君之位。
重耳登于大位,封赏有功之臣,昔日追随他的流亡之臣,皆封官封荫,就连曾经背弃重耳逃走的小人都得以封赏,唯独介子推不争名利荣禄,悄然回家,带着老母隐居绵山,过着不问世事的生活。
然,介子推有意避世,晋文公,和他身边的谄媚小人却并不允。晋文公带人寻到绵山寻访介子推踪迹,因谷深林密,人迹难寻。晋文公求人心切,听从小人之言,放火烧山,意欲逼出介子推。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而介子推和其母却被烧死在树下。
众人寻见介子推尸体,同时在树洞里找到一块衣襟,上面写就血诗一首:“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晋文公重耳深为愧疚,遂改绵山为介山,并立庙祭祀介子推。寒食节由此而生,寒食日全国不得举火,各国百姓纷纷随祭,不仅不举火,皆辟谷不食一日,以此纪念介子推割股奉君而不食禄的忠义之举。
无为深知自己比不得晋国介子推,然他确是看透君心而避逃的臣子,为避国主竟也隐居到鹿璃山来,如今十多年过去,希望国主早将他忘了吧!
当年与国主同打天下的手足之臣,战死的战死,病歿的病歿,他们都为西越百姓流尽最后一滴血,唯他龟缩在山里偷生,可他若不逃,或也活不到如今!
他与童岄师徒之情一载有半,已把童岄看做亲子。他避了,那童岄呢?为今,他唯有好好教导于他,将他毕生所学与经验悉数传授,望他能在未来谨慎行之,勿重蹈覆辙。
至于清儿,若她得有好归宿,离他远远的,他便再无可怕,无需再避。
寒食日,无为罕见地出了草庐,背着弓箭在山上寻觅一日,天黑方回。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他究竟在寻什么!
寒食后便是谷雨,谷得雨而生,谷雨后,地里的小菜,山里的果子和药菇便都长起来。草庐外雾气昭昭,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成水雾,犹如层层白幕,把整个鹿璃山都笼罩在仙气渺渺里。
清儿坐在窗前做衣,她将童岄打得两张白狐皮裁了,做了毛领缝在她冬日穿的白斗篷上。清儿抚着斗篷,眼里皆是欢喜,好看得紧。她又将剩下毛皮细细裁了,给无为做了一副护膝,他冬日坐在亭子教书,也暖和些。
无为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在菜畦施肥。童岄进山砍了好些竹子回来,围着菜畦竖了一圈篱笆。
哎,清儿救下的那只鹿,今已长成大鹿,身形匀称,双腿修长,跃起来好高,常常跃进菜畦糟蹋小菜。这鹿养久了,便也有了感情,又不能将它杀了烤肉,童岄无奈,只得将菜畦围上高篱才得以保住他们四季唯一新鲜的食材。
因为这鹿,爱屋及乌,他在林里再遇见鹿,也从来不猎,他都已经忘记烤鹿肉是何味道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好几日,鹿璃山此间正是四季最美之时,远远瞧去犹如仙境。竹林里春笋这几日皆冒出头,大片大片惹人爱,鲜笋汤,笋尖炒肉干,笋干蘸酱都极鲜而嫰。清儿忍不住,管不得林深路滑,背上弓箭箩筐,拎着锄头便去了竹林。
一入竹林,高耸入云,满目新翠,微雨将竹叶洗的越发悠绿,遍地竹叶清香。清儿顾不得身上的披风和头发均被雨雾打湿,穿于林间,剥开新土,用锄头小心将笋挖出来放进背篓,一路走一路挖,至午间,背篓便已装满。
清儿走出竹林,雨雾渐散,太阳剥开云层高挂山头。翠鸟皆从窝里探出脑袋,沐浴阳光,交相鸣喝。
“山鸡……”清儿心里一喜,她刚挖了笋便有鸡送上门,鲜笋煲鸡汤的味立时让她垂涎三尺,也顾不得小雨方歇,山路湿滑,拿出弓箭便追了过去。
“啊……”清儿描着山鸡刚搭上箭,顿觉脚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