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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回来了。
二姐夫是河北张家口人,当年在我们这里修公路,就住在我们家。一来二去,就和二姐搞上了对象。二姐夫比二姐大十岁,眼还有点残疾。订婚时,妈不太同意,跟我二姐说,你小时得过小儿麻皮,现在走路腿还打摆,他比你大十岁不用说,眼还有点残疾,你们两个残疾人碰到一起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我二姐那时是铁了心跟定了二姐夫,厮混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了,据说肚里已经有了二姐夫的种子。我二姐那时就用我妈的例子顶撞我妈:妈,你和我爹(后来都叫爹了)的结合为了什么,不就是我爹的人品好,对你好,才走到一起吗?铁柱(我二姐夫官名)对我好,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合在一起?
妈哑言。
眼下已经是三十年后的又一个秋日了。大姐年龄都快去暑了,二姐三十四,我也快三十了。平日里,我们姐妹仨东的东,西的西,各忙各的,很难得见一面。尤其是大姐,自从那年憋气离家后,怕有二十多年没回来了。这次大姐能不能回来?我们多么希望大姐能够回来聚一聚啊。时间可以抹平不该有的记忆,时间也可以撮合应该撮合在一起的东西。记得小时候,我们姐妹仨常在汇流河的交汇处玩水。看从东西两个方向流下来的两条溪水如何交汇融合在一起。从东流下来的那条小河起先被几块巨石挡着,水绕过巨石后才能和从西流下来的那条河汇合;从西流下来的那条小河先是流进一个几米深的滴水坑,在滴水坑里打着漩儿挣扎了老半天才从坑里冒出来,再和东条河汇合。汇合后水就大了。大姐胆子大,常常会在西河流下来的那个滴水坑里游泳。仰泳,蛙泳,踩水,憋气,打水花什么都会。我和二姐胆子小,只能远远地替大姐站岗。替她看衣裤,怕有什么坏人提走大姐的衣裤。大姐边游边招呼我俩:下来呀!下来呀!我们不敢,我俩只能远远地看。
大姐游完后总要躺在滴水坑旁边的草丛里晒一会太阳。阳婆暖乎乎的,像给人捂了一层被子。大姐躺在那儿,手总要捂着自己的那个隐秘。隐秘那儿黑乎乎的。我觉得好奇,问二姐,大姐那儿怎么还长着头发呢?我怎么没有?二姐你呢?想不到大姐听了,笑得排山倒海似得,撩起一把沙子就向我撒来。边撒边笑,你个傻妮子!你个傻妮子!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二姐大概也有了,二姐没笑。二姐说,等你大了,也会长的。
那是大姐由衷的,天真的,灿烂的,没有任何做作的畅怀的大笑。
儿时的事不觉得丑。
大姐这次如果能回来,我和二姐一定要拉着大姐再到一次汇流河的滴水坑旁,让大姐再跳进水里游一次,再听听大姐那畅怀的大笑,圆圆儿时的梦。
大姐你能回来吗?
姐妹仨还数我离家近,再加上我还没有成家,尽管忙,但搁几年还是要回来看看妈的。每次回来,家里都会有一些新的变化。十多年前,常玉林和我妈共同努力,先是盖起了五间南房,坐南朝北,铝合金门窗,缸瓦房。后来隔几年在院子的东南角又矗起了一个街门,两层,琉璃瓦,影壁还大写了一个“福”字,门楼上用黄底金粉镶嵌了四个大字“紫气东来”,金光闪闪的,在坡下远远就能瞭见。再后来,西边又盖了个厨房,东南角起了个茅厕,余下的空隙便用院墙围了起来。这样子,便完完全全可以称做是一处四合头大院了。一个院子有了围墙,就可以把温暖和紫气圈起来,把旺气和人脉圈起来。以前只有我生父盖得那三眼青石窑,显得孤零零的,尤其是到了冬天,西北风一刮,院子里没有围墙,我们家又在北坡垴的高端,就感到特别的寒冷。后来围成了四合头大院,风就小了,就比以前显得暖和。院子的中心,妈劈出两畦菜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菠菜,小葱,豆角,西红柿,青椒,芹菜,茴子白等等应有尽有,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秋天,阔绰的月台上,便临时做了打谷场,堆满了玉米,谷穗和待要敲打的豆荚。院子里添加了这些鲜活的生命,一下子就热闹生气多了。
妈今年六十二了,但似乎不像六十二。头发依然乌黑,稠密,头上盘了个马尾巴,打结的后半部蓬松着。只是鬓角那儿有几根白头发,眼角两边有了几条细密的鱼尾纹,不过你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妈说,早就等你们回来,昨天你爹就操持着到城里割肉买新鲜的韭菜,给你们包下了饺子,等了一天没回来,就放到了冰箱里。
二姐问,我大姐呢?她回来不回来?
一提到大姐,妈又无语了,还可以发现妈眼眶微微红起来。
我们就不提大姐了。
面南向北的窑洞向来是满屋的阳光。窑洞被妈收拾得窗明几净,窗台上还摆着两盆花。一盆三角梅,一盆君子兰,都开得鲜艳欲滴。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幅我妈和养父的彩照,大概那是十几年前的作品。再往前溯自养父倒插门做妈的男人,怕又要往前推十几年。至于说妈最后是怎样下了决心和养父结合的,事情并非想象得那么简单,妈怕是做了世界上最难的抉择,妈怕是下了世界上最难下的决心。只记得妈准备第二天到民政局领结婚证的那天夜里,叫我们姐妹仨都到院里玩一会儿,她在家有事情要做。我们觉得好奇,就蹑手蹑脚在门缝里窺察妈有什么背儿女的举动。只见妈用钥匙开了一个箱子(那个箱子素常是锁着的)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相框。我吃了一惊,那是生父邵玉民的遗照啊!只见妈用绸布一点一点慢慢地擦拭着相框,边角的缝缝绸布擦不着,就把绸布缠成三角状,把绸布的角伸到缝缝里,一点一点慢慢把土搅出来。待到觉得擦拭得没有一丝尘埃了,就把相框端端正正放到书柜的中央。然后在相框前摆了个香镂。香镂前又摆上各色的水果,我不知道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还有香喷喷的点心。然后在相框两边点燃了两只蜡烛。俨然就有了仙风道骨,冥界阴曹的氛围。妈点燃了三炷香,虔诚地双手合一,在胸前举了三下,小心翼翼地插到香镂里。妈跪在地上,点燃了一封纸,纸灰飘飘荡荡飞起来,扑到窑洞的顶端,又轻轻地落下来。然后妈就默默地和相框里的生父开始对话。妈问,玉民,这几年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清明给你寄去的几万元冥币收到了没有?够花不够花、如果不够花今年清明就多给你寄点。吃得怎么样、不要舍不得,辛苦了半辈子,也没享半天清福就到了那边,哎!可怜人呀!我今儿避开儿女,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走了都快二年了,你也知道,一个女人家过日子不容易,柴不来米不去的,我管了家里管不了家外。你在那边也帮不上我忙。有个人叫常玉林你记得不记得?小学和咱俩是同学。怎,你说是你记得?对,就是咱们班的那个大个子常玉林。那时候,说老实话,他也对我挺好的。记得咱们仨玩娶媳妇游戏,一个女孩子和两个男孩子玩,准得有一个男孩子做新郎。你们俩就叫我挑,我就挑了你。记得常玉林那时那个不高兴样子记不得了?怎,你记不得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噘着嘴说不玩了不玩了,有点垂头丧气得走了。长大后你就娶了我,人家一扭头就当了兵。我现在也不隐晦你,自你走后,常玉林就闯入了我的生活,咱家的事什么也帮着做,说老实话,一个孤女寡母的日子也得有这么一个人,要不日子过不下去。我给你说这话的意思你听懂了没有?这个人人气好,忠厚老实,又勤快……我的意思你听明白没有?你不会吃醋吧?你若要听明白了,不吃醋,你就点一点头。我们暗笑,人已经死了,怎么还会给你点头?妈你也太讲迷信了!谁想,妈的话刚说完,两根蜡烛的灯芯就忽闪了一下。妈欣喜地几乎嚷叫起来:玉民你点头了?玉民你同意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吃醋的。妈欣喜过后眼泪就忍不住哗哗流了下来。
领证那天,常玉林让妈再征求一下我们姐妹仨的意见。妈说:不用跟她们说了,说,大妮子也不同意。昨晚我跟玉民说了,他没意见。剩下的事我做主。你来了以后慢慢再融合吧!常玉林有点犹豫,说,那样子不好吧,跟孩子们没说通,将来也是个麻烦。妈立马就变了眉眼。说,看你犹犹豫豫得不像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咱俩结婚是咱俩的事,儿女们以后要过儿女们的日子。她们的意见是他们的意见。主意得自己拿。你要有顾虑,这事就拉倒。常玉林急着说,你当妈的还不顾忌,我怕什么?就这样子,也没办酒席,也没动亲朋好友,常玉林空手就跳进了我们邵家的门。领证时妈跟常玉林郑重地约法三章:一,活嫁死不嫁;二,孩们不改姓;三,倒插门,你来我家。
后来我想,妈这约法三章是不是主要为了照顾我们姐妹仨的情绪,尤其是大姐。妈是在给我们台阶下。不改姓,就是说我们到老了都是邵玉民的女儿;活嫁死不嫁,就是说到了那一天,妈只和邵玉民合葬仍然是邵玉民的妻子。至于说最后一条,你常玉林不来我家,难道还要让我们娘四个到你家?按理说,妈在和常玉林的结合上也做了最大的让步,但尽管如此,还是遭到了大姐的强烈不满,为以后大姐的出走增添了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