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拿坡里的第二天,古迹名胜看得差不多了,吃过晚饭,日近黄昏,周遭事物加了滤镜似的一点点昏黄下来。踅出小巷子,沿脏乱不堪的古朴街道,向停大巴车的地方走去。
到意大利前,喜欢把现在身处的城市唤作“那不勒斯”,大概是受了必胜客误导吧,总觉那不勒斯四个字透出一股浓浓地中海气息,甚至能嗅出羊奶酪的味道。而后真踏上这片土地,读到意大利原文,才知道“拿坡里”是更达雅信的译名,索性完全摒弃原先称谓,改了口。后来到佛罗伦萨,也是一样的道理,改称了“翡冷翠”。民国时期的翻译,总是更加典雅。
一行游客,酒足饭饱,零零散散排成一字长蛇阵。信步挪动,左顾右盼,带着异乡人的散漫劲儿。来到转角的“T”字路口,天色更晚了,残阳如我们这群旅人般,摆出懒洋洋的做派,只把城市照得一半微亮,而另一半则昏沉下去。刚刚前来的路上,没有关注背后风景,此番原路折回,自然要仔细端详。
在马路对面,立着座破旧教堂,四周用斑驳铁皮围出工地样子,似是正在维护。不过就我所知,意大利人向来懒散,罗马的地铁修了许多年都没有竣工,看眼前教堂的萧索境况,只怕这工程也是搁置许久了。无名教堂整体色调偏暗,一是因为年久失修,二是处于阴面霞光照射不到。这教堂的锥形尖顶非常好看,明黄做底色,马赛克拼出几何花纹,最上面用孔雀绿加以粉饰,贵气的很。但美中不足,尖顶上生了一丛杂草。这草长的极高,乍看,就像根立在尖顶上的避雷针。在它的点缀下,无名教堂,更显破败。
面对此情此景,心中本也没什么波澜。“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嘛,老旧建筑比比皆是,一路上见过不少。可用余光向教堂右边打量,心却突然被揉皱一下,忧思,纷纷爬上头脑。
在教堂旁边立着一面“Gucci”的广告牌,很宽大,上面展示的,大概是当季新款的皮包吧。我对奢侈品没有兴趣,对皮包,就更辨识不出了,只能妄自猜测。一排“聚光灯”从上端斜着打下光柱,照在广告牌上,佐以灰败教堂的衬托,使这广告牌更显光鲜亮丽。我刚刚在无名教堂上看到的明黄、孔雀绿和几何图案,也瞬间暗下去,被这消费文明的光芒吞没了。
我本人不信教,只是天生喜欢古迹,对宗教相关物什,也有种好奇。如今,宗教难免被贴上“迷信、守旧”的标签,可换个角度,把宗教当成文化载体看待,也未尝不是乐事。在无宗教信仰的人眼里,乔达摩、耶稣、默罕默德没什么大分别,捧起宗教典籍当成哲学和文学读,自有它的乐趣。我珍惜“文化”,觉得人类流传下的每件精神财富都值得保护起来,留给后人欣赏。虽说大浪淘沙,如今留存下来的各种著作,都是最有价值的经典。但仔细想来,又有多少无名者的思想和小念头,被历史浪潮淹没呢?
看着破败教堂和光鲜广告牌的比对,内心不免蒙上一层阴云。我曾多次感喟,消费文明的膨胀。碎片化的信息正在划分层次,统一相似人群对世界的理解,造就认识上不可逾越的隔阂。
如所有理想主义者一样,我也相信“信仰”是抵抗这种浪潮的良药。但站在这天主教世界的中心,面对破败庙堂,心中还是不禁失落起来。眼前情境像是用明暗分明的图画昭示消费主义在这个时代的最终胜利。“信仰”的城墙崩塌,人们为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要像蝼蚁般,放空头脑,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理想面对沉沉现实。这是最好的时代,如所有繁荣年代一样,充满无限可能;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如同所有物质丰富的年代一样,人们变得头脑贫瘠,空无一物。
面对过去文化的败落,心情还是不自觉低落下去。来到意大利,看到太多宏伟庙堂。圣彼得教堂里高大华美的青铜华盖,圣保罗教堂绿草茵茵的典雅庭院,米兰大教堂繁复的哥特式浮雕。但这一切风物都在无名教堂的破败前幻灭了。难道粉饰这些古迹,不是为了保存文化遗产,而是为了把光鲜展现给游客看,从另一角度迎合消费主义吗?
携着这样的忧思,坐到大巴车上,心情烦闷。思来想去,我发现所思所想也许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走上极端了。我回想起,在那座不知名小镇上看到老妇人在已故教宗的石棺前献花,难道我能从这一点,推断整个世界对信仰的虔诚吗?相应的,这一处破败庙堂也不能说明什么,用宗教代表“信仰”,也是以偏概全,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断吧。
大巴,徐徐开动,忽儿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两个意大利人走到斑马线上,玩儿起杂耍。表演一番后,拿起小礼帽,到各个汽车窗口讨要赏钱,任路灯变了颜色也不走开。直至搜刮来几个硬币,才匆匆退回路边。
唉,这该死的拉丁人的随性。
回忆去年旅行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