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后半夜,月亮悄没影的跑了,太阳却还没来得及上来,只剩下一片将明未明的天。
老栓子忽然坐了起来,摸索着点亮了油灯,声音惊动了里屋。
“小栓他爹,你这就去吗?”
一个老女人的声音传来,不时还夹杂着男人的咳嗽声。
“唔”,老栓子一面听,一面应,一面穿上了衣服,将手伸了过去,“拿来吧。”
小栓妈掀开铺床的被褥,在床板上来回摸索着,掏出来一个小布袋,递了过去。
老栓子用手颠了颠,又打开来瞧了瞧,才放下心,把小布袋塞进了衣服里。
小栓妈叹了口气,拿起灯笼,递到老栓子手上。
里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
老栓子等他停了下来,才低声说道:“栓子,你莫要起来了...我去去就回来咯。”
老栓子听的屋内静了下来,料他睡下了,便出了门,来到了街上。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老栓子和他脚下的一道光。
老栓子裹了裹衣服,在冷风下,他显得格外兴奋。
整个人好似都年轻了许多,嘴里絮叨着要给栓子找个好媳妇,再生几个大胖孙子...
想着想着,就到了路口。
路口徘徊着许多人,有的抱着个碗,有的捧着个锅,还有的双手空空的蹲在角落。
这时,一队人远远的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墨家老三墨菲,迈着八字步,挺着个肚子,大声嚷嚷着,“滚开,都给老子滚开。”
后面跟着四里八乡的泼皮,扛着一个洗澡的大盆,放到了路边。
没有多久,几个大兵出现了,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队大兵来了。
他们驱赶着人群,人群也在他们的驱赶下像羔羊一样,散开,成了个半圆。
老栓子想挤到前面,却被泼皮们拦住了,里面站满了泼皮。
他们拦在大兵面前,捋起了袖子,叉着腰,活像个人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兵散了。
墨老三搬出来个凳子,站了上去,拿了个喇叭喊道:“十银元一个馒头。”
话音刚落,几个泼皮就扛着澡盆子出来了。原来里面都是一早备好的馒头,现在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在初升的阳光下,狰狞,可怖。
“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啊!”
随着早就准备好的泼皮一声大喊,人群整个炸开了。
“给我来一个!”
“给我来俩!”
“我,我要一个!”
老栓子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墨老三抓起一个馒头就塞到了他的手上。
老栓子颤巍巍的没有接到,掉到了地上。
“你个老东西,到底要不要,事恁多?”
墨老三捡起了馒头,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一把抢过灯笼,撕掉灯罩,包裹住了馒头,塞到了老栓子怀里。
老栓子醒过神,将袋子递了过去,墨老三麻利的接了过来,看都没看,就塞进了怀里。
“下一个。”
老栓子捧着馒头,回到了家里。
小栓子正靠在椅子上,颤巍巍的拿着筷子,吃着饭。
瘦削的脸庞,向里面塌陷着,露出两边的颧骨,两只眼睛凹陷着,浑浊无神。
“得了么?”小栓妈从灶下急急忙忙的走了过来,嘴唇颤抖着。
“得了。”老栓子拽着女人一齐来到了灶下,扒拉了下柴火,把馒头连同灯笼一起塞了进去。好一阵过去后,伴随着一股香气,老栓子又急忙把馒头拿了出来,放到了盘子里。
“快,趁热乎的。”
女人应了声,端着盘子放到了儿子面前。
“快吃,吃下去,病就好了。”
小栓子轻轻的掰开眼前着黑乎乎的东西,咬了一口。
“都吃了。”
女人焦急的催着。
不多功夫,一块馒头便下了肚。
“快,回屋歇着,睡一觉就好了。”
在女人的催促下,小栓子顺从的回到了屋里,躺到了床上。
“砰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老栓子快步走了出去,拉开门,低声道:“别敲了,小栓刚睡。”
来人是镇子里的马大夫,他看着两鬓花白的老栓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不是去买馒头了?”
老栓子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
“人血治不了痨病的啊!”
马大夫没压住声音,他的双眼在这一刻失去了光彩,他知道自己治不好小栓子,他更知道人血也不可能治好。
“啥?还有人信这个?”
路过的书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扶着墙,诠释了什么叫做笑弯了腰。
跟着一起的是镇子里的财主,走过去拍了拍老栓子的肩膀,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嘴脸,说道:“唉,贱血治贱病啊!”
说完话,再也崩不住了,大笑着走了。
马大夫也走了,像一具行尸走肉。
书生见财主走了,也不笑了,边追边喊:“周老爷,等等我啊,等等我啊!”
等到了中午,小栓子咳得更剧烈了,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一样。
“老头子,你快去找马大夫啊!去啊!”
女人轻轻拍打着小栓子的背,泪水充斥了眼眶,不住地喊着。
老栓子看看小栓子,看看女人,一跺脚,走了出去。
可是,到了马大夫家才知道,马大夫上午就走了,回城里了。只留下了一句话,“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啊!”
老栓子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马大夫走了,小栓子怎么办呢?
他茫然的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茶馆前。
“还是老子聪明,知道我那个外甥不干好事,提前报给了官老爷。官老爷一听,闹革命的,那嘴都乐歪了。”
“喏,不仅赏了个大元宝,还说要赏老子个官当当。”
墨老三踩在凳子上,唾沫星子满天飞,吹嘘着自己的光荣事迹。
“老子一想,给这孙子干活有啥好处,就把收尸这活揽下了,哈哈哈,又特么赚了大几百银元。”
墨老三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完全没有理会到周围人鄙夷的目光。
茶馆掌柜的听不下去了,想要去赶人,却被自家婆娘拦住了。
“你跟白花花的银子有仇吗?还是你姓墨,要替老子报仇?”
“唉,这该死的世道。”
掌柜的不再言语,转身去了后面。
“对了,小栓子还有救。”
此时的老栓子脑海中突然想起了财主说的话,“贱血治贱病。”
“是啊,贱血治贱病,我家栓子不是贱病,是富贵病啊!”
老栓子的双眼再度冒出了精光,他冲了进去,一把跪倒在墨老三面前。
“三哥,三爷,救救我家栓子吧!”
墨老三吓了一跳,差点摔下去,看清来人后,骂道:“你个老东西,要吓死你家爷爷啊!”
“三爷,求求你救救我家栓子吧!”
老栓子磕着头,拼命地求着墨老三。
“墨老三你干啥缺德事了?把人逼成这样?”
“就是,就是。”
“墨老三真不是个东西。”
围观的人群大声呵斥着墨老三,颇有种众志成城的感觉。
“都给老子闭嘴。”
墨老三抄起一个茶壶,摔到了地上。一下子,整个茶馆静了下来。
“老东西,你给我起来,把事说清楚。”
墨老三拽起了老栓子,可是老栓子又噗通跪了下去。
“三爷,贱血治贱病啊!您那有没有老爷们的血,卖我点,救救我家栓子啊!”
“什么玩意儿?”
墨老三听的头疼,刚说了半句话,一个声音从茶馆外传了进来。
“哟,看这是谁呀,这不是墨老爷吗?”
“墨老爷!”
老栓子抬起了头,面前的墨老三好像变了个人。
他穿着新做的棉衣棉裤,外面套了个丝绸小褂,腰间挂着个钱袋,鼓鼓囊囊的。
他不是墨老三,是墨老爷,腰缠万贯的墨老爷。
是浑身流淌着贵血的墨老爷啊!
他扑了上去,像野狗扑食,又像丛林里老虎捕猎似的。
他抱着一个茶杯,走了出去。
杯子是浓稠的鲜红色,是贵人的血,是治疗痨病的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