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如同光明,身处其中的时候往往感受不到,甚至没有记忆。除了特别的日子或者发生影响到心理的事件。
很长时间,我搞不清楚西格那滩是在打拉池,还是打拉池在西格那滩,长大以后慢慢知道,那个叫靖远的地方有多叫滩的地方,例如糜滩什么的,直到现在才明白,打拉池秦朝就有建制,历经宋、金、西夏,最后由蒙古人占领,蒙语“打喇赤”的音译,驻守的意思。
打拉池有个飞机场,天气晴朗的时候,父亲会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们全家,去打拉池机场看飞机爬升降落,那时候讲军民鱼水情,战士们和老百姓很亲密。后来母亲说,我们去机场的时候,有个飞行员叔叔特别喜欢抱我,亲我。以至我们在西格那滩的晴空下,偶尔看见天空中飘下无数个蘑菇一样的伞兵时,我就会猜测他是不是就在其中。
五十年以后的今天,我在写这些文字时,通过高德地图发现,打拉池就在甘肃宁夏的交界处,是银川通往兰州的交通要道。查阅相关资料才发现, 1932年 5 月 5 ,由刘志丹、谢子长领导的革命党人,在这里向国民党打响了陇原大地上人民武装的第一枪。
1936年10月23日,朱老总和张国焘率领红军总部和四方面军四军、三十一军到达打拉池,和西野会师。朱老总、彭老总和张国焘在千年古镇打拉池握手拥抱。于是在新中国西北大建设的时候,兰州到打拉池火车终点站就叫长征,父亲工作的地方就叫红会,我懵懵懂懂中第一次看见电灯并好奇不已的地方是红会一矿,西格那滩上学的地方就是红会四矿,我家就在五号井大食堂后面,暮色降临的时候,锅炉房大烟囱就会飞舞着火红烟火,随着风机的声音嵌入我的记忆。
大食堂平时就是工人们打饭堂食的地方,饭桌由两块巨大水磨石拼成,吃完饭就是乒乓球案板。有时也会成为礼堂,矿上穿灰色中山装领导和穿绿色军装的军事管理委员会的代表并排坐在打饭口,前面一排课桌,头顶上方拉着巨大的横幅,食堂两边都是红色的标语,领导们两边站着民兵,个个背着步枪,最让人敬畏的是那枪头上明晃晃的刺刀,这刺刀一度成为我童年记忆里深刻的恐惧,但也有人不怕,那就是常年穿着破旧军服的残废军人,他总是在打饭口拿着军用饭盒乞讨,很多人就会给他馒头或者扒拉一些菜给他,包括让人口馋的红烧肉,他只有一条腿,却经常站的笔直,另外一条只在大腿根用裤管扎起来,他是我见过最有尊严的乞丐,从不含笑道谢,也不会谄媚点头,仿佛他要饭天经地义一样,理直气壮的神情倒向我们欠了他粮票一样。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并没过多久,在一次大会上,全体人员肃穆之际,这家伙忽然扯开他那多年未开的嗓门,举着胳膊高声呼叫“国民党晚上万岁!”。立时,全场一片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就在这家伙再一次呼喊的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几个民兵过来一顿枪托,登时把他捆成了粽子(那时候捆绑人的技术可真是一流,不像我多年后遇见捆人不熟练的,被人民群众一顿嘘声,以至紧张的手忙脚乱),并塞住了嘴之后,这家伙还在地上呜呜啦啦叫个不停。随后几个人拿来一根木杠,像杀猪一样杠起来,抬到食堂办公室里,关上门,一阵“嗵嗵”的声音过后再没了声响。
这种恐惧唤起了我对刺刀锃亮的记忆,而这记忆里深刻的埋藏对夜晚的恐惧。那时候,经常会有民兵查夜,睡梦正酣时,砸门敲窗,高声呼叫,随后涌进来一群背着刺刀的人,东张西望,一本正经的盘问,不怀好意的邪笑。直到父亲每人一枝兰州烟或者大前门,才讪讪离去。
西格那滩,我童年幸福的记忆戛然而止,随后某一天,广播里没有如期而至雄壮的旋律,而是传来一种沉痛至极的声音,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不幸逝世了!世界仿佛到了末日,所有的人不知所措,夜晚,父亲母亲拿起小白花,郑重其事的给我们带在胸口,一再叮嘱,接下来的日子是千万不要高兴,事实上,他们的担心也是多余,食堂里追悼大会上,肃穆而严厉,在主持人开场之后,所有的人不同程度的嚎啕大哭的时候,捶胸顿足,歇斯底里,有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有的抓着自己头发捶打自己胸脯,人人哭天喊地,个个痛不欲生,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这些小孩自然也是吓得哇哇大哭,抽泣着不知道何时停止。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成为我西格那滩最后的童年记忆。在一个冬日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我的发小,转悠到离家不远的六号进去玩,此前我跟着父亲去看望过一个老乡,因而认识路,我们溜达着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迎面而来三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把我们堵在路上,我发小不知哪来的机灵,拔腿就跑,而我就被他们裹挟着推搡,然后开始拳脚相加,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我的反抗微乎其微,反而增加他们兽性的发作,在他们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不知哪里找来一根绳子,把我捆绑在一根水泥柱子上,并用烟头点燃我的棉裤和棉衣之后,扬长而去。
那一刻,西格拉滩的阳光格外刺眼,整个戈壁寂静无声,我奋力挣扎呼喊引不来一只苍鹰或者壁虎,随着棉花是燃烧,烟雾弥漫开来,绝望之际,我开始真的哭泣,哭声终于引来一个拾荒的老婆婆,看到我的状况,连喊着造孽哦,随后解开绳子,并且帮我脱掉冒烟的衣裤,扔在地上,和我一起踩踏,并用她随身带的塑料桶水,倒进衣服窟窿,熄灭了火焰。
良久,我才感觉到寒冷,这种感觉到现在还能体会到,五十年前西格那滩刺眼的阳光下裸露在空气中的寒冷,比起西格那滩风沙肆虐尘土弥漫的早晨更加刺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