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这里有片山茶花地,大约是去年的腊月间。当时我们要开车翻越一座高山去另外的镇子办事,那天天气糟糕透了,寒风拖着浓雾的长裙在山间狂舞,雪屑撕掉六角形的温柔面具,矢雨般斜撞而来。车子在狭窄山路的艰难爬行,像极了一副断墙上即将被白油漆刷掉的涂鸦。途经在某个拐弯处,猛然看见路旁的地坎上有几点绯红的轻影,雾色涌动中,恍然是一排倒映在茫茫水面船灯。我诧异地敲敲玻璃指给同行的人看,他睡眼惺忪,用半只喉咙哼了声“山茶”,又用另外半只喉咙补了句“往上有很多”。我抬抬头,试图往上搜寻,哪还有什么往上啊,整个山头如同一块掉进奶油里的巧克力,连同这掐头去尾,猝不及防的偶遇一起陷溺于寒雾中。
今年开春,好几次莫名惦记起那些擦肩而过的颜色雾影,总感觉有种浮于乏味生活上空的固执想象守在某个不必经的路口翘首以盼,笑脸相迎。也屡向熟识的人探听那一片山域春风过境的消息,他们常常神情虚无,语淡如烟,有时像追忆一个陌生人从面前的行过,有时像推测一场雪藏在变幻中的来临,有时像印证一句诗呆在深页里的徘徊,“开过了吧”、“应该快了”、“看了跟你说”……期待就这样被赴约最无关紧要的部分一一搁置。
眼看正月近末,恰碰上个晴好天气,日子平顺,动念无波,百无聊赖中姑待之心骤然而起,便一横心,带上相机径自向山去。之前查过资料,知道这一带的野山茶属西南红山茶种,耐瘠寒,枝叶葱茏,花朵明艳。全株可入药,有收敛止血,缓肝去热的功效。它们的花横穿每年的整个春天,能负寒营造“灿红如火雪中开”的奇景。另有深谙地理风物的人告诉我,野山茶花树下的山中常常埋藏有煤炭,据资料上“喜酸性土壤”的描述,这种说法可能也不无道理吧。在辽阔人间,万物本来各生一端,偏有些因缘要让陌路牵挽,这是多么清奇的点化呀,此在彼在,此归彼还。庄周蝴蝶,望帝杜鹃,与无数黑煤娇花的遇见一道,于腊雪春冰中守住了一份寂寒旅途上相映成趣的温暖。
2500米的黔北高山,白色风车搅动着天空深不见底的蓝,鸟的飞过默然无声,云的归隐是场断掉所有后路的漂染。风像那位过了易水的素衣壮士,步履沉潜静定地走过惨色阳光照射着的纠纷峰峦,凛冬的余寒被他藏进卷起的春色中,似乎要掀起一两场图穷匕见的终极虚惊。野山茶花开在满野枯焦的疏林中,像荒漠里一件磨穿的甲胄上若隐若现的血印。血印长涉时空,经历多少翻霜磨雨洗,褪尽了战旗猩红,褪尽了王玺朱殷,褪尽了美人唇色,褪尽了霓裳浮靡,只剩下白发孤灯映在月夜寒窗上的朦胧晕影。晕影背靠背站在山间,困于乱树荆丛的十面埋伏,枝瘦而笔直,叶小而坚硬,花瓣上布满冰雪欺凌,苞蕾如箭,直指远方。并没有突围,“ 叶厚有棱犀甲健,花深少态鹤头丹 ”,自苏轼遇见山茶花后,一切已成定局。她们只是看着你笑,对着你招摇,那招摇里绝无半点倾诉的期待和一见如故的狎昵,更像是告别。告别,牛羊下山,晚烟升腾,尾灯迷离,音乐响起……向下,又一回轻车熟路的堕落。
最终还是落入俗套,我摘回的几枝花叶被插在了书桌上的空瓶里。或许是出于那么一丁点救赎心,竟突发奇想,找了两小块煤放在瓶底,好让那种温热联系继续呈现未曾打断的幻景。一天一天,花朵开得愈发明艳动人。这就是“记着”的魔力了吧?记着就会想念,想念就会源源不断开出花来,尽管身躯折断,事过境迁。伴生的美妙除了彼生此长外,还可以归结为互相印证,要是在没有一朵花绽放,没有一棵草萌芽的原野,有人说春已至,那得有多突兀。世间美景,皆因惦念,时节旧事,原乡故人。
偶尔闲时默对桌上之花,常作非非想,要是将玫瑰、海棠以及那些个桃红李白种上那片苦寒之地,又会是怎样的境况呢?这想法实在执拗,每种花都记着自己的约定和章节,又怎能以一时一地去陈列高下?孔子说:“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对照最近周围尘嚣一时的那句“为众人抱薪”,陡增许多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