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气在那一刻似乎静穆了那么几秒，透露出些奇异的尴尬来。

　　纸张被恰时吹过的风打得“啪啪”作响，树下的人忽而从惊异中反应过来，猛地站起，睁大一双黑亮的眼睛愣愣看着墙边的人，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一时捏着手中的卷子呆在原地。

　　祁衍椃淡定地收回视线，似乎对被目睹翻墙这件事并不在意，抬起那双修长的腿就要离开。

　　忽然眼前划过一道疾驰的影子，堪堪擦过他的发梢。

　　下一秒，就听“嘭”的一声，篮球正正好砸在慕书漪左肩，而后滚落至他脚边。

　　祁衍椃抬头，眼神暗沉几许。

　　慕书漪被砸得猝不及防，在重力之下往后倒退几步，脚步不稳，此刻全身冷汗直冒，左肩轻轻颤抖，疼到不敢乱动，维持着别扭的姿势微弓背，连掉落的试卷都无法理会。

　　“不好意思了，同学。”

　　从篮球场跑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生，穿着深蓝色球服，说话的那个想来是篮球的主人，但开口的道歉却显得漫不经心，甚至有些敷衍。

　　走近后，男生像是没察觉慕书漪不对劲的状态，慢悠悠停下来，跟发现了什么意外之喜似的，用那种看耍猴的眼神上下审视一番，大着嗓门咋呼道：“哟，这不是哑巴嘛，篮球砸到你了？有没有事啊？”

　　“不过我没使太大劲，应该不会多痛，不然啊，你肯定早说出来了，是不是啊，哑巴？”

　　见慕书漪没有动静，男生更是来劲了似的，极其嚣张地喊话：“喂，哑巴，你说一句，或者喊一句都行，我就给你道歉。”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事啊，可别到时候又说我欺负一个残疾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家伙是故意的，连刚刚篮球场搁那么老远都能砸到这边来，只怕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他的队友有些看不下去，推了推他的胳膊，劝道：“算了，把球拿回来，咱们回去吧。”

　　“什么算了，我在表达歉意呢。”男生瞥了祁衍椃一眼，勾着嘴角，像是真要解释一般，“哎，你可别误会，我和这哑巴认识，她捡垃圾的时候我还把瓶子送给她呢，你看她捡垃圾的时候浑身脏兮兮，比乞丐还恶心，我都没嫌弃，是吧哑巴？”

　　“诶，你倒是给点反应啊，你难道还聋了吗？你……”

　　队友实在听不下去，刚想开口劝阻，一直默不作声的祁衍椃猛地勾起篮球捞到手中，右手蓄力，狠狠砸到男生怀里，打断他羞辱慕书漪的话。

　　男生反应倒是快，用手作为缓冲，减少了篮球的冲力。

　　但接到篮球后，那只手被震得发麻，他一股怒气冲上来，骂道：“祁衍椃，你妈的，又想多管闲事是吧？”

　　祁衍椃抬眼，盯着对方的眼神冰冷而漠然，薄唇轻动，缓缓吐出几字：“闭嘴，脏。”

　　“你他妈——”

　　男生被激怒，狰狞着脸色冲上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揍死祁衍椃。

　　队友及时拉住男生，却被对方用力甩开，举起拳头就朝祁衍椃面门而去。

　　祁衍椃不想在校内打架，反应极快地侧身闪过，抬手一把握住对方腕部，手腕一转，将他右手掰向身后紧紧锁住，致使他动弹不得。

　　对方是体育生，力气不容小觑，祁衍椃用了十足的劲儿，手背青筋隐隐突起。

　　男生右手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向后拐着，一张黝黑的脸竟疼得泛起一片通红，但为了面子，他愣是死命硬抗，不吭一声，嘴硬骂道：“祁衍椃，你个杀人犯！聋子！有本事你再弄狠点，我要让你被开除！啊！”

　　祁衍椃勾起唇角，手腕轻轻一提，再多使了几分力道，男生便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冲队友吼：“你他妈快来帮我啊！”

　　队友站在原处，抬头看着男生疼得狰狞扭曲的面孔，又看看眼神冷厉的祈衍號，心中有些犹豫。

　　他是不想惹祁衍椃的，一中谁不知道他的名号，说出来有些中二，但他确实看过祈衍號打架的样子，那股狠命的劲儿，令他难以想象竟会是在一个跟自己相差不大的学生身上出现的。

　　别人打架或许只是为了面子分输赢，而祈衍號打架是为了生存，至少那唯一一次目睹的经历，让他产生这样可笑的想法。

　　偏偏还有成绩这道免死金牌，对他们特长生来说，祈衍號在校外打架的名号威胁可能会大些，但对校内的老师和领导而言，祈衍號是年级前五的优秀学生，遇事必然偏向他多些。

　　但看男生在救助，对方毕竟是自己队友，他也不能袖手旁观，想着祈衍號不在校内惹事的原则，他尽量让语气恳切些：“祁同学，对不起啊，他脾气爆了点儿，容易冲动，我替他道歉。”

　　“快下课了，等会儿有人过来，被围观就不好了，你要不就放了他吧。”

　　“他没嘴？”祈衍號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不……”队友讪讪道。

　　祁衍椃垂眸，见手下的人绷着脸，似乎屈辱至极，却没开口反驳，这模样颇有些忍辱负重，他冷笑一声，向前用力一推，男生差点脸朝地扑过去。

　　双腿绷紧，站稳后立马发作，回身恶狠狠抬拳，还想动手，队友忙扯住他：“别冲动！要下课了！”

　　男生被下了面子，对祁衍椃的憎恨更加强烈，他推开队友，死死盯着祈衍號的眼睛，抬手指了指祁衍椃，“你给我等着！”

　　说着，拿起篮球狠狠砸向篮球场，带着满脸不爽离开。

　　队友也跟在他身后走了。

　　一旁的慕书漪早就缓过劲来了，只是肩膀的疼痛又转变为丝丝密密的痛麻，依旧有点抬不起来。

　　那个男生她确实认识，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嘲讽和针对她了。

　　小学时他和男生是同班同学，当时对方就因为知道她跟奶奶捡垃圾而嫌恶她，故意大声在课堂上对老师说不要和她同班，他怕她身上会跑出蟑螂和老鼠，引得其他同学哄笑起来。

　　他不仅带着同班同学欺负她，还在学校各种宣扬。小孩子哪懂什么是非，憎恶也非常明显，觉得捡垃圾就是乞丐，有人带头就跟着。

　　加上有些思想顽固而愚昧的家长，知道有这么一个哑巴在和自己孩子同班，总疑心这种毛病会传染，各种叮嘱孩子远离她，导致她整个小学都在全校同学的排挤下度过。

　　后来有一次，慕书漪因为反抗而导致他头部受伤，也因此被老师发现他的霸凌行为，狠狠批评教育了一顿，从此他就记恨上了慕书漪。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以对方的成绩本不可能进一中，谁知道他竟然作为特长生被招了进来，好在高中生光顾着高考都焦头烂额，哪有时间理会别人哑不哑巴，捡不捡垃圾？而且大部分学生思想也已经成熟许多，不会跟风搞什么霸凌，倒是让慕书漪安安稳稳地度过两年。

　　不过，这次对方很明显不只是针对自己，还有旁边那位——

　　慕书漪偷偷瞟一眼祁衍椃，有些心虚，以及，愧疚。

　　对方会被记上仇，其实是她的责任——

　　正想着，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一抬头，跟祁衍椃视线对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慕书漪下意识后移半步。

　　祁衍椃瞥她一眼，转身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对还站在原地的人说：“去校医室。”

　　慕书漪下意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愣愣睁着眼睛，却见祈衍號已经头也不回地向着校医室的方向走了，慕书漪反应过来，还不忘捡起掉下的试卷，然后小跑跟上，默默与对方保持一米距离。

　　到了校医室，祁衍椃先推开门进去，校医正坐在电脑前写着什么，听见动静抬头，望见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进来，上下扫视一圈，问：“哪里受伤啦？”

　　祁衍椃侧身，让出身后的慕书漪，“她，肩膀被篮球砸到了。”

　　慕书漪安静垂着脑袋，闻言抬起头。

　　“我看看。”校医站起来，带着慕书漪坐到病床上，“撸起袖子我看看。”

　　慕书漪穿的是运动校服，这个只有短袖，天气开始凉爽，她套了件外套。

　　此时听见校医的话，慢吞吞脱了校服外套，将右边袖子撸到肩膀上，白皙的皮肤出现一大块青紫，显得异常可怕。

　　“哟，这砸得也太重了！还好没伤到骨头，擦点药就行。下次离篮球场远点儿啊，球蹦出来容易砸着人。”

　　慕书漪乖乖点头，校医让她等着，转身去找药水。

　　祁衍椃看没自己什么事，便打算离开，留下一句“走了”，转身刚迈出一步，感觉身后衣摆有扯力，顺着力道回头，看着伸手的人。

　　慕书漪缩回手，顿了两秒，似乎在做心里建设，终于，她鼓足勇气，抬头看着祈衍號那双眼睛，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祁衍椃挑挑眉，促狭道：“不是装不认识的时候了？”

　　慕书漪自知有些理亏，讪讪地笑着，颇有些心虚。

　　其实这不是祁衍椃第一次帮她了，高一入学没多久，两人就有了交集，那时的情况跟今天差不多。

　　那天慕书漪值日，等她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学生进出，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一天，谁知没走出几步，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把，肩膀一轻，书包被抢走了。

　　身后传来几个人的笑闹声，慕书漪被围在中间，有些惊慌，转身想抢回书包，对方却故意举高，几个人扔着书包传来传去，跟逗狗似的，故意耍她玩。

　　而他们为首的那个男生，正是一直莫名厌恶慕书漪的刘居皓。

　　看慕书漪急得乱转，一个男生新奇道：“哇哦，还真是哑巴，一句话都没说！”

　　“早告诉你们了，就是给她一脚，这哑巴都喊不出来！”

　　“真的？”男生瞪大眼睛，一脸跃跃欲试，将书包扔回给刘居皓，“那我试试，看她是不是真不会喊痛！”

　　就在这时，慕书漪不知哪来的力气，在男生将书包扔出去的时候，顺着方向冲到刘居皓面前，用力推了他一把，接住书包转身就跑。

　　奈何对方人多，一下子被挡住去路扯着衣领后退，刘居皓自觉丢了面子，沉着脸扯过慕书漪书包，狠狠砸到她身上，看她狼狈地摔在地上，脸色稍霁。

　　正得意时，后背重重一痛，被人拿书包砸了一下。

　　“妈的，谁呀？”

　　刘居皓怒气上涌，转身看去，看见对方穿着一身校服，双耳带着类似耳机的东西，面色平静地走近，眼神却不善，视线在他和周围的同学之间扫过一圈，又落到摔在地上的慕书漪身上，须臾抬眼，摘掉助听器放进兜里。

　　整个过程对方没说一句话，但刘居皓就是感觉他在做打架的准备。

　　“你要管这哑巴？”刘居皓抬了抬下巴，面露嘲讽，对他这种不自量力的行径感到可笑，挑衅地踹了一脚砸自己的书包，“让你管闲事！”

　　祁衍椃没给反应，下一秒冲上来一脚踹在刘居皓膝盖上，哀嚎声顿时响彻四周。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去扶刘居皓，剩下两个冲上去跟祁衍椃打了起来。对方人多，又是体育生，祁衍椃再厉害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但一对二居然也不落下风。

　　最后还是保安听到动静过来阻止这场斗殴，毕竟是刘居皓他们先惹事，自然不敢闹大到校长那边去，几人互相搀扶逃离现场。

　　祁衍椃嘴角出了血，却像没感觉一样，拎起地上的书包拍掉尘土，单手挎到肩上，转身离开。

　　慕书漪抱着书包追上去，拉住他的书包肩带。

　　祁衍椃停下脚步，转身，撩起眼皮看着慕书漪。

　　——谢谢。

　　慕书漪做了个手势，又想到对方可能看不懂手语，赶紧翻出纸和笔，在草稿纸上写着：

　　谢谢你。

　　你嘴上的伤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祁衍椃盯着慕书漪写字的动作，在对方举起本子让他看的时候，他却已经移开视线离开，留下慕书漪站在原地愧疚地看着他。

　　后来慕书漪一直想跟他郑重道个谢，连药水都买好了，可她不知道祁衍椃在哪个班，叫什么，这件事就一直拖着。

　　等她在月考榜的墙上看到他的照片时，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伴随着对方姓名与优秀而来的，是他的各种或真或假的传言——

　　聋子、未成年杀人犯、校外打架……

　　药水没了用处，跟慕书漪的谢意一起搁置起来。

　　多出来的，是她对祈衍號的好奇，以及，对他不知名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