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
上午和父母从杭州返回,去姑姑家。
好像从记事起,初二就是雷打不动地去姑姑家。
祖父在的时候,这一天都是老祖宗带着大小一家子出门。而现在,我们从各自的忙碌里退出,从四面八方赶来。
这一天,姑姑总要忙上半日,为我们烧一桌。那个当年教我唱“洪湖水浪打浪”的女人,如今早已被生活的浪打得风霜满面。这些年,眼疾的女儿换工作换男人,儿子买房生二胎,姑父去年又出了一场车祸……划痕之上行进的生活尽是浸了咸涩,然最深的黑都走过了,一切在向好的一面开拔。
因为一路堵车,我们到得有点晚。一桌子菜已经摆上。我常常觉得,一个家庭的餐桌,是携带着一个家庭隐秘的气味的。同样的食材,做它的人,灶台年头,餐桌质地,菜刀的锋钝,这一切,都影响一顿饭的气味。落到某一道菜肴上,它凝结了一个家庭由地域和时间等衍生的根深蒂固的习惯。切丝或片,去籽还是不去籽,斜刀或滚刀,下刀斩截还是含糊,姜还是蒜,糖和醋的配比……有如霍金的《时间简史》,一道菜里面有引力、倒溯以及密度,关于家的。
比如在父母对年夜饭的准备里,必有几样食材的蒸煮、卤炸。今年春节,父母去杭州过年,这下总可以少准备点什么了吧?不,父亲又买了一堆猪肚牛肉之类,准备年前卤好带去。
“去那边买不是一样吗?”
父亲的回答是不一样,因为在熟悉的摊挡买的放心,自己的老厨房用得顺手。
至于年节的餐桌,那几道经年不变的菜品大概也称得上是一种仪式。不管是我家,还是姑姑家。
典型的浙菜。猪脚腌得刚刚好(姑姑家过年必备),高压锅炖煮的时间也恰到好处,散发着让人眷恋的香气。春卷是自家做的,包入嫩笋豆干雪菜等,佐以油炸得松脆。一口咬下,让人可以想起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榨油工坊内油润饱和的空气。猪耳朵咬来有韧劲,肚片还没完全煮烂,需要与牙齿来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若是往年,还会有盖红印的馒头,口感暄软,通常夹梅菜扣肉食之(也可夹油炸臭豆腐干,涮上红辣酱)……每一种熟悉的味道,都让人恍惚:它是年盖在舌尖上的章戳,它在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味觉记忆里留下来,深刻隽永,生生不息。
说来,乡愁最妥当的寄放之处不就是舌尖么,它使得乡愁真挚,具体,可感。在那根深枝繁的味道里,“我城”与“彼城”才不会混淆,只需循着熟悉的气味,便能回到肝胆相照的故土。
对这一点,我的伯父应该体会最深的。十六岁离家,在外地读书工作几十年,从此于家乡是过客,一年一次的春节返乡,故土于他是乡音,乡情,更是乡食,是与祖父把酒对饮的畅快,也是餐桌上祖母碾磨的一碗豆腐。而相较前者,食物更能涤荡人心。
午饭后,叔叔他们就离开了。要在往年,必是碗碟一收,叔叔姑父他们开始围桌打牌。虽说自家人难得一聚,“小赌怡情”,然而牌桌上手中的百元钞出出进进也是有的。虽说多“肉烂在锅里”,但终归看得人七上八下。事实上,赌这种亚文化习俗的穿透力在中国大地早已渗透每个乡村。伴随农村社会转型,乡村赌博之风的蔓延业已泛滥,筹码越来越大,每逢佳节,充溢在耳的不是扶老携幼与天地同乐的笑语,代之以打牌掷骰子的哗然一片,也是普遍。曾听闻,打工回来的乡邻有不少在赌桌掷掉一年辛苦赚来的工钱,复背行囊外出。
今年吃了饭,他们都急匆匆回去了,不是不再玩,而是各自的牌友都已在家那边约好。
有时我在想,祖父母去世后,父亲叔伯他们这些再没有共同责任的兄弟,在情感被现代化日渐抹平和模糊的今天,除了偶尔的电话和一年一次餐桌上的聚会,还有没有可能“少年佳节倍多情,老去谁知感慨生”,在他们一生的喧哗过后,一起坐下来,就着寂寞下酒,瞭望他们穷困的童年与少年,回味穷困中有限却可供一生回味的欢愉:乡野的小路,丰收时节的田野,村后的石灰山,山上夏季的野梨,冬天炉火上的黄酒与那个偷酒喝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