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永远的痛

          ——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父亲

时间真的不经过,再有两天,2023年就一去不复返了,岁末回首,这一年,对我来说,真的是刻骨铭心。余生,对2023年,将从来也不用想起,便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我们兄弟姐妹,虽然尽力了,也未能带着父亲一起朝前走,把父亲永远留在了2023年,这将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父亲已经去世五个月了,153天以来,多少次深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回忆起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泪湿枕巾。如今,终于能平复自己的情绪,把我所知道的有关父亲一生的点滴,诉至笔端,以此怀念我亲爱的父亲。

我的父亲于农历1936年九月出生于中原某地,家住在县城的北大街,我小时候还住在那里,记忆很深,是我家的老宅。听父亲说过,早年祖父在离县城很近的一个村庄里做小学教师,薪水微博。解放前夕,为了生计,祖父曾经在朋友的帮助下,带着祖母和父亲、姑姑、叔叔,远走至湖北的武汉,在那里流亡了一年多。祖母说,我父亲从小就懂事,十来岁的孩子,帮人家做餐饮生意的捞油条,或者做些其它的杂事,离开父母,受尽了磨难。1947年,家乡解放后,全家回到家乡才安定下来。

我小时候祖母总给我说,我父亲喜欢读书,刚解放时看到别的同龄的孩子去上学,总是央求祖父祖母,也要到学校去读书。1948年12岁那年,才到学校去读初小,初小本来要读三年,但父亲一年后就接着读高小,高小读了两年,尽管父亲学习成绩优秀,但祖父祖母再也供不起他读初中了。

为了读初中,那年暑假,和以后的两三年,只要有空闲的日子,父亲便想办法自己赚学费。干得最多的活,便是帮助邮局送信,那时是上世纪50年代初,有时候送往乡下的信件多了,投递员忙不过来,或者是天气不好的时候,邮递员骑自行车不方便,会用临时投递员,都是步行,到离县城十几公里二十几公里外的乡村去送信。那时候那有柏油路呢,我们县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主要街道才铺上柏油,我记得很清楚,在当时可是一件大事。

父亲就经常做这些事,背着重重的邮包,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孤独地走在乡村小路上,一大早出发,天黑了才能回到家,一天要跑几十公里。遇到下雨天,路上泥泞难走,唯一的一双破旧的鞋子,哪舍得让它在泥水中糟蹋了,便提着鞋子在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有时候不小心瓦片、玻璃,划破了脚,便鲜血淋漓。这么艰难的日子,我父亲生前竟然对我们只字未提,还是他去世后,姑姑和叔叔给我说起的,说是有一次到家后,腿疼得直抹眼泪。就这样,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初中后,再也未能走进高中的大门。

父亲曾经对我说过,那时候我们本地没有高中,读高中要到离家百十公里的许昌,当时我们县行政区划归属许昌。家中生活困难,于是初中毕业后,父亲虽然心有不舍,但也只能回家务农。

当时识字的人少,父亲回家便做了生产队上的会计,参加劳动。第二年三夏麦收时节,城关公社要办简报,便把我父亲抽出来到公社协助编简报,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我父亲作文写的好,又会写毛笔字,还会画画。

写毛笔字和画画,先是在初小读书时,有这样的课程,每周各一节课。自小父亲就喜欢,用做过算草的废纸,在上面写画,有时候甚至拿一段树枝在地上练习。父亲对我说过,他做小学老师后,条件好多了,同宿舍的别的老师因为已经成家,放学回家了,晚上他就一个人在宿舍里练习书法,画画。现在我们家老房子里客厅墙上的中堂画,和两边的对联,还是父亲2016年80岁那年的秋天,画的一幅旭日仙鹤图,对联是用行书写的“腹有诗书气自华,胸怀德才寿亦长”,自己装裱后挂上的。

小时候,关于春节,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每年学校放寒假后到年三十这些天,是父亲最忙碌的时候。要办年货,要做各种家事,最重要的一项是为邻居写春联。

不是一家两家,三家五家,而是十几家,甚至还要多。每家邻居还不止一副对联,宽的窄的长的短的,往往得好几副。邻居们拿几张红纸到家里去,墨是父亲出的,一年的对联写下来,要用上好几瓶。

写对联,要裁纸,要书写,写完后要拿到一边,把墨晾干后才能收起来,这么多对联要写,当然不光影响自己家办年货,还把父亲累得腰酸背疼,但是父亲从未怨言,邻居们总是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父亲的最后一幅作品,是2019年父亲83岁那年,一位70多岁的老邻居,带了几页宣纸,求父亲给他写几幅书法,装裱后挂在自己家的新房里。那时候父亲身体还硬朗,便欣然答应,给他创作了一幅四条屏书法作品,内容是用行书书写的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还有一张单幅的,刘禹锡的《陋室铭》。那两天看得出父亲精神饱满,心里很高兴。写好的那天,我去了以后,就把这些书法作品展开,排列在一起,用手机都一一拍照。当时就心想着,也许这是父亲最后一幅作品了,果然,以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再没有拿过毛笔。现在,这些照片留在我的手机里,是父亲留给我的念想,不时地翻出来看看,就觉得是父亲还陪伴着我一样。

编了一个多月的简报,麦收结束了,公社领导说,别回去了,你到城关一小教书吧。晚年的父亲,经常给我讲起这件往事,当时父亲并没有马上答应,说是回家给家里商量商量,回家问过我祖母,我祖母说这是好事呀,这是个吃饭的门路。从此,父亲做了一名小学教师。现在想来,在一起说过那么多次,我怎么这么粗心,当时就没有想起问问这是哪一年。不过按照父亲的叙述,按时间推算,大约应该是1956年,当年父亲20岁,直到40年后的1996年,父亲从城关镇教育办退休。

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工资很低,我是家中老大,在以后的七年中,又先后有了二妹,三妹和弟弟。母亲没有文化,在家中务农,虽然在生产队劳动时也尽可能地下地劳动,但毕竟还得照顾我们,自然也挣不了多少工分,也就分不了多少口粮,家中自然也不富裕。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家里地里,劳动起来从不惜力,但年轻时脾气不好,印象中我们小时候总喜欢责怪我们。父亲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只要父亲在家,我们就特别放松,可以说说笑笑的。

我父亲是个勤劳的人,他多才多艺,不仅会书法会画画,还会做木工活。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我也就刚刚十一二岁,由于和祖父祖母以及未成家的叔叔在一起居住,家中住房拥挤,生产队以母亲的名义在城边给我们家分了处宅基地。

父亲东挪西凑,借钱盖了三间瓦房,屋里除了两张床,一个柜子,什么也没有,他便用盖房子剩下的木料,每天下班后和星期天在家比比划划,又凿又锯的。我现在还记得父亲做木工的工具,有凿、锯、墨斗、刨子等等,先后做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四只结实的小靠背椅子。小方桌给涂上暗红色的油漆,四只小靠椅给涂成黑褐色的,放在一起还挺搭。我们家的小凳子,小椅子没有买过,都是父亲先后做的。我家有一张床,也是父亲做的,印象中做了好长时间。

父亲一生工作勤勤恳恳,颇受同志们的尊重。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候,有几年我们当地有一个政策,每年年底的时候,各学校会评选出一名工作成绩突出的老师,第二年给涨一级工资。连续两年,他们学校都是我父亲得到了这个荣誉。第三年的时候,评选一次,没有人过半数的,第二次还不行,到第三次,评选的结果,又是我父亲,几乎全票通过,三年连续涨了三次工资。这是我父亲晚年所津津乐道的,当时听的时候,虽然还是一边听一边附和着,但在心里是嫌父亲罗嗦的,因为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们姊妹都在的时候,便你看我,我看你,抿着嘴笑。现在再也听不到父亲说他高兴的事了,我却为父亲感到骄傲。

父辈这样年龄的人,总爱说他们吃苦了,受罪了,把子女养大付出了多少,多么地不容易,我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偶尔说到早年的艰难,总是云淡风轻,一笑而过。他曾经给我说过年轻时,去离家十几公里的地方买煤,我们当地虽然有丰富的煤矿资源,其实当时好多人家也是烧不起煤的。冬天少买一点,配上柴火、锯末,日常做饭取暖。去买煤的时候,就是步行,挑着两个箩筐,一去十来公里,回来挑着两筐煤,还得十来公里,搁现在,真的难以想象。父亲给我说起这件事时,只是很平静地告诉我,担着煤回来的时候,到城边,离家还有两三公里,实在是挑不动了,就歇一会,挪几步,再歇一会,再挪几步,直到最后,一步一挪地挨到家。买一次煤,要花上整整一天时间,还累得要死。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和父亲一块去买过煤,去的时候,父亲拉辆人力车,我们这里叫架子车,我坐在上面。回来的时候,车上装着煤,我也用根绳子在前面拉着,出一点力,这样就相应省劲又能一次多拉点。后来,县城都有卖煤的了,再后来就直接买蜂窝煤。从十几年前开始,做饭、冬天的取暖,已经不再烧煤了。岁月在往前走,世事在不断地变迁。

忘不了父亲给我买的第一个玩具万花筒,忘不了父亲给我买的第一双凉鞋,忘不了父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修改作文,忘不了父亲在我少年的时候,年年从他不多的薪水中,拿出钱给我订阅《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也忘不了年老的父亲,推着老人用的小推车,步履蹒跚地走到路边,坐在那里晒太阳,看来往的行人。

同样忘不了父亲最后一次在医院,当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侄儿的上海某985高校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他大脑异常清醒。遗憾的是,言语还是含糊不清,便用手缓缓地指指我,又指指二妹,我知道父亲这是有话要对我俩说,便趴在他耳边,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们俩都准备有大红包。父亲听明白了,那一刻父亲满脸笑容,灿烂极了,围在床边的人都笑了。转过身,我泪流满面。一个星期后,父亲便与世长辞,享年虚岁88岁。我们都说,父亲等的就是他孙子的好消息,他希望孙子出息,父亲没有遗憾了,他圆了梦。

特别忘不了的是,我18岁那年的一个秋天的夜晚,那是在30多年前的1986年,我背负着父母殷切的期望,参加了1986年的高考,由于偏科,数学,英语考的不好,很遗憾,以三分之差落榜了,在经过了短暂的懊恼伤心之后,我内心憋着一股劲要复读,父亲全力支持。

那年九月的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劳累了一天的父母,还坐在院里的玉米堆旁,刺啦刺啦地剥着玉米,那是周末,全家出动收回来的。看见我回去,父亲很郑重地叫住我,让我坐下,说有话给我说。我内心忐忑,什么事呀,这么严肃,该不会是不让我上学了吧?这可是他们答应过的呀。

我清楚地知道,我小时候的玩伴,读到高中的没有几个。自己不愿读,家里父母也不支持,能读到初中毕业就不错了,特别是女孩子。我父亲工资低,母亲务农,身体也不好,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我是老大,家里生活相当困难,总不至于父母又反悔了,不让我继续复读了?

父亲平静地告诉我,我有一个马上参加工作的机会,说是在县教育局的一个二级单位,工人编制,以后可能有聘干的机会。县里为照顾老教师,这次提供了三个名额,当时父亲已经到城关镇教育办工作,教育办的领导知道父亲子女多,家庭生活困难,大女儿今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为父亲争取了一个名额。

我没有多想,就告诉父亲我要上大学,我想当老师。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便最后还回到家乡。拿现在的说法,这是我要追求自己的诗和远方。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毕竟复读再高考,能百分百确定考上吗?当时的高考,可是被称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呢!考不上的话,是要回家务农的。

院里没有灯,堂屋的灯光投射出来,朦朦胧胧的,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我感到,父亲似乎没有一丝的犹豫,就明确地表示支持我的选择,继续读书,考大学,父亲同意了,母亲当然也支持。黑暗中,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感激我的父亲,不管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成全女儿的梦想。此刻,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潸然泪下,不能自已。我亲爱的父亲一生都在为子女着想,唯独没有考虑他自己。

好在经过一年的努力,第二年我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师范院校。那时,读师范等于已经拿到了铁饭碗,不用交学费,每月还有20元的生活补贴,对我来说,不仅吃饭够了,还能有一点结余,买点生活用品。毕业后回到家乡,如愿以偿,做了一名老师。好多年以后,有次和父亲一起说话,谈到当年,父亲笑着对我说,当时他也不是没有犹豫,我万一考不上咋办,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支持女儿。我父亲虽然也有他们那一辈老人身上所固有的,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但是在上学读书这件事上,他一视同仁,无论儿子,还是女儿。

每每想起去世的父亲,内心依然会猛地紧揪一下,痛彻心扉的感觉,因为我的父亲实在是一位有担当无私而又慈祥的老人。晚年虽然有我们做子女的尽心照顾,但由于多数时候的失能失智,卧床不起,大小便不能自理,叫人看着实在揪心。最残酷的是,眼看着父亲慢慢衰老,生命力被一点点抽走,像一棵老树一样慢慢倒下,而你确无能无力。并且,我总觉得我父亲是为我好,让我能平静地过自己的退休生活,在我还有两个月就退休的时候,撒手人寰,再不给我继续尽孝的机会,就泪水长流。就在此刻,当我写下这几句文字的时候,抑制不住的泪水,再一次溢满了眼眶。我的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从此我也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了。

父亲是在七月的最后一天走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是周五,下午四点多,我坐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内心空落落的,什么也做不了。当时我就寻思,这感觉怎么和20多年前祖母去世,我不在身边的感觉一样。已经快下班了,我给同事交代了一下,便急忙往父亲那里赶。

等到了那里,父亲坐在轮椅上,弟弟、弟媳围在身边,他们说看父亲呼吸不通畅,想着坐着比躺着会好一些。一个多月来,父亲已经两次被120拉到医院,每次都是待上半个月,医生催促着让回家。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谁也不愿意想,这是父亲的最后时刻。我轻轻地呼唤父亲,他闭着眼,只是喘息。我便给父亲用温水仔细洗了脸、手,洗了脚,剪了指甲。然后我坐在父亲旁边,拉着父亲的手,轻轻地给他说话,父亲闭着眼,只是喘息,我以为这次父亲还会像往常一样,只是喘息一阵,就会缓过来,就像去年那次严重的病毒感染,最后依然坚强地挺了过来。我就这样拉着他的手,静静地望着父亲,父亲的痛苦,我感同身受,但我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让我悲伤至极,弥漫全身。

我忽然意识到,父亲的喘息声越来越无力,直至没有,我泪眼朦胧,悲从心来,父亲这是去了吗?我不愿相信,我用手放到鼻孔试了试,似乎没有一点气息,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我一声一声地呼唤着,爸爸,爸爸,却再也没有人回答……

从此,多少天,我以泪洗面,难以自拔。我痛惜父亲一生付出,早年遭受了那么多难以想象的苦难,晚年生活条件好了,即使自己有退休金,仍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时时刻刻想着子孙后代。父亲,你一生与人为善,性情温和,不管什么时候,从来没有对我们有过大声斥责,没有对我们表达过你的不悦。你说过,你要写家谱的,刚刚开个头,家谱还没有写呢,你竟然就与世长辞。即便在你失智失能的日子里,无论是给你洗脸、洗脚,喂饭,给你换衣、理发、各种收拾,哪一次,你都是那样地配合,从来也没有表达过有什么不满。

父亲,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在我还有两个月就退休的时候,你决然离去,你想让我过平静的退休生活。可是,父亲,你知道的,女儿退休了,就有了更充足的时间陪伴你,再也不用因为请假,看个别年轻领导的脸色了,你为什么就不等了呢!

也许是父母看我一直从痛苦中走不出来,他们心疼他们孝顺的女儿,在父亲去世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去父母那里看望他们,走进屋内,房间并不很大,但屋内收拾得干净利索,各种物品齐全,摆放整齐,窗明几净的。我正在屋内看着,母亲从门外进来了,看着精神很好,非常高兴,对我说,你不用操心我们,我们什么都有,真需要什么了,我们有钱,可以去买。别想我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一年来看我们三次就行。梦醒后,梦中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我也明白这三次,指的是,父母的忌日和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之所以梦到的是母亲这样说,因为这个家,主要是父亲撑起来的,但母亲也做了相当多的贡献,他们几十年相濡以沫,母亲比父亲小了六岁,晚年在母亲去世之前,是母亲照顾父亲得更多。

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我虽然依然会想起他们,依然忍不住要落泪,但我也在慢慢地学会释然、学会放下,这是父母在度我呢,提醒我,让我快快乐乐的,过好当下。

慢慢地我也想明白了,生老病死是万物的定律,我应该坚强地面对,父亲和母亲一样,他们并没有离开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生存。

亲爱的父亲,你和母亲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过好你们的生活。我和弟弟妹妹们,我们大家,都会快快乐乐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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