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母亲餐桌上吃饭,郝乐迪装作大口吃饭很香的样子,崔妮娣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和胡阿姨聊天,说一些关于孕期的注意事项,郝军山一如既往地,细嚼慢咽,饭桌上一片和谐。
‘爸,赖叔叔和你是一个班的吧。’郝乐迪漫不经心地问,好像是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崔妮娣瞥了一眼郝乐迪,继续和胡妈妈说悄悄话,胡妈妈偷偷瞄了一眼郝军山。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啊,就是好久没听您提起往事了,有点儿不像您。’郝军山瞪了郝乐迪一眼,‘哼,你这个猴崽子。’郝乐迪嘿嘿地笑了,胡妈妈看郝军山没发火,就给郝军山碗里夹了个汆丸子,郝军山放下筷子。
‘哎呀,说起来,这事得有小三十年了,你那时候还没出生呢。’郝乐迪给郝军山倒上茅台酒,'那时候,在西北边境,对付老毛子,侦查敌后,被围困了,情况万分紧急。'郝军山脸变红了,好像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你赖叔叔申请领头冲锋当敢死队,我这当班长的,咬着牙同意了。’郝军山眼红了,胡阿姨唏嘘不已。
‘你赖叔叔冲锋,中了三枪,浑身是血,成血人了。’郝军山声音颤抖,仿佛那段历史就在眼前,一家四口都安静,午后的阳光格外明亮,映照着安详的气息。
‘幸好都是小地方的贯穿伤。’松了一口气,胡阿姨给郝军山盛了一碗汤,‘后来呀,立了集体三等功,个人二等功。’郝军山神色飞扬,‘再后来呀,就一起转业回内地了,可惜……’
‘行了,剩下的都知道了。’
‘妈,知道什么呀?’郝乐迪调侃。‘就是你赖叔叔有了小赖雅,之后就出车祸去世了。’胡阿姨越说声音越小,觉得不是多好的结果,大声说总不是那么气壮。
吧嗒,郝乐迪手里的碗,被手掰成了两半,‘赖叔叔,就这么没了?’郝乐迪没发现自己说的有些怪异,甚至笑了。郝军山使劲搁下筷子,‘说什么混小子!’崔妮娣赶紧从桌子底下,踢郝乐迪的脚,郝乐迪发觉自己的失态,看着手里扳成两半的碗,‘爸,请您原谅,是我太激动了。’
‘小迪,你这回怎么这么不沉稳,老头子,别生气。’胡阿姨出来打圆场,郝军山脸色格外不好看,一口喝完碗里的汤,放下碗就离席了。
饭吃得别别扭扭,饭后,崔妮娣帮忙洗碗后,拉扯发呆的郝乐迪,‘去跟爸道个歉。’郝乐迪闷闷点点头。
‘爸,对不起,我失态了。’
‘哼,’郝军山背对着郝乐迪,‘有空,去南山陵园,看看你赖叔叔一家,你爸这条命一半是你赖叔叔的。’‘是!’郝乐迪敬礼,郝军山的背比以往更驼了,岁月在肩头,异常沉重。
回去的车里,郝乐迪一言不发,右手不停地在右膝盖搓手指头,崔妮娣也不说话,夕阳落在车里,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时间的纹理,流过深秋发黄的树叶,一切都变得冷清。
嘀~崔妮娣猛按喇叭,急刹车,在正常行驶时,有一辆电动车抢道,差点造成刮擦事故,将郝乐迪拉回现实,眼睛落在搓手指的右手,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个习惯的,左手摸右手的食指,食指磨出了老茧,对,这是经常用枪的人的习惯动作,摩挲食指,保持敏感。自己不是喜欢敲键盘思考问题的吗?试着空敲键盘,打一行字,一点也不舒服,十分生疏。
头皮上的青筋,嘣嘣,跳了几下,又跳了几下,郝乐迪心惊肉跳,头开始有点痛,是什么不祥的预兆吗?
夜很缓慢地划过夜空,黎明拖着沉重的脚步,托升起太阳。阴天,一转眼,太阳就被云遮住了,天昏昏的。
走进办公室,宿醉一样,郝乐迪揉了揉太阳穴,难道是节后综合症。随便翻了翻假期间各类简报,没有什么值得关注,跟往年差不多。郝乐迪放下文件,靠在沙发,闭着眼想东西,邦邦邦,敲门声,‘歇好再来上班吧。’是白勇,也学会油腔滑调了。
‘有什么新消息?’
‘不算有。’白勇将一沓材料,丢到办公桌,自己翻抽屉翻找,‘诶,找到了。’用手指叼出一盒烟,“为我准备的吧。”郝乐迪拿起材料翻看,排列顺序很奇怪,应该是重新进行了某种计算之后的编码。‘你看最后一页就行,中间我给你简单解释下。’郝乐迪翻到最后的结论页,画着某种符号,‘卦象?’
‘嗯,你猜对了。’白勇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经过一位研究道家的教授,海翔小区的火灾,进行换算,是经过精细设计的,一串数字组成了是一种卦象,连起来叫火象。’
‘有什么用?’
‘据说是,招魂术。’郝乐迪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文件,手指头捏得发白。‘南洋秘术一类的玩意儿,据说已经失传了。’
‘对了,你知道赖安山叔叔吧。’
‘啊,’对于郝乐迪的突然转变话题,白勇有点懵,‘那不是你爸战友吗?不熟。’‘我想看看他的卷宗。’‘行,抽空我让他们给你送过来。’‘别了,反正今天也不忙,出去透透气,顺便看了。’‘也行,走吧。’
车走在路上,‘对了,你怎么找到研究道教的教授的。’白勇窝在副驾,‘也是巧了,我父亲的棋友,那天找我父亲下棋,刚好经过刑侦科,瞄到画板上的标记。’郝乐迪嗯一声,‘老爷子就拔不动腿了,非得要研究下再走,于是就解开了。’郝乐迪琢磨,‘给谁招魂呢?’白勇慢慢摇头,奇怪就在这儿,‘教授说,应该是给活人招魂。’
噌,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腾而起,郝乐迪想到了逮克难,脱口而出,‘难道逮克难还没死?’白勇翻白眼,‘都烧成焦炭了,没死成仙了。’
天更阴了,似乎要下雨,云压在城市的上空,很低,很沉。
差不多是夺过递过来的赖安山的档案,白勇奇怪看着郝迪乐,郝乐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跟纵火案有联系?’
‘嗯。’“真的?”郝乐迪发现了自己的答非所问,‘啊,没联系,只是确定一些东西。’郝乐迪不能赶白勇走,又不想引起白勇的过度关注,淡淡地回,装作漫不经心地翻看卷宗,心里暗自期待某些东西。
很简单,就是单纯的车祸死亡案,‘赖叔叔真的死了?’郝乐迪不敢相信自己,难道是自己车祸摔了一下,连脑子摔出问题了,只能这么解释,可是,明明三个月以前,自己经常去赖叔叔家做客,习惯了二十多年,难道是记忆出现了错乱,还是说,一切都是在做梦。郝乐迪一直发呆,白勇偷瞄,也不问,鼻子轻轻蹭烟卷。
‘我一直不敢看赖叔叔的案情,我小时候的事,你是知道的。’郝乐迪将卷宗合起来,递还给白勇,白勇收起档案袋,‘知道,谁没个遗憾呢。走,撸串儿去。’
‘喔~’办公区发出一阵欢呼,白勇轻轻摇头,嘴角微微掀动。‘去凑凑热闹。’郝乐迪朝白勇使眼色。
年轻的干员,将郝乐迪的屏保—郝乐迪和崔妮娣的大头照,截屏,发到‘回到7岁’模拟软件,软件识别,100%,还原出郝乐迪和崔妮娣两个人7岁时的样子,周围人盯着屏幕又是一阵欢笑。
‘嗷呼,金童玉女诶’。郝乐迪头皮发麻,眼皮一个劲直跳,崔妮娣的头像,跟小时候的赖雅,一模一样,心跳瞬间飙升180,郝乐迪默默将手机装进裤兜,顺便将手插进兜里面,耍酷的样子,实际用力掐自己的大腿,让自己平静下来,周围又是一片嘘声一片。
状态不佳,郝乐迪几乎没吃什么,就白勇一个人边吃边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郝乐迪呷口啤酒,又苦又涩,皱了下眉。
‘没胃口?’
白勇弄得满手都是油,郝乐迪点点头,拈起一串羊肉,羊肉是嫩红色,上面均匀撒满了孜然、辣椒,烧焦的人,估计也是这个样子,一个奇怪的念头,跳出来。郝乐迪抽搐了下嘴角,机械地撸,入口香甜,带着淡淡的香气,接着是辣,混杂着孜然的微麻,随着晚秋的冷风吹来,回到了丛林,燃起篝火,火在燃烧,穿过火的漩涡,一张蒙着黑布的脸,盯着郝乐迪。
发狠地猛吃,和白勇干杯,豪气,赶跑在扭曲的火焰中飘摇的逮克难,一个幽灵,一个亡魂的幽灵,在夜色里游荡。又喝多了,白勇送郝乐迪回家的。
躺在床上,整个人轻飘飘的,郝乐迪诡异笑了,醉的感觉真好,什么都不用想。崔妮娣给郝乐迪脱衣服,整理床铺。‘老迪,你……小时候真好看。’‘你又见过我小时候?’不对劲,‘你,肯定很好……看。’‘你喝多了。’郝乐迪一把搂过崔妮娣,‘我想看。’亲了一口。崔妮娣拨开郝乐迪,‘醉酒不许亲。’偎在郝乐迪身边,伸手摸过手机,点开,‘别说,你还真没见过我小时候呢。喏……’
眯眼看,照片很清晰,郝乐迪却飘忽了,呼吸急促,眼神直愣愣,一把抓住崔妮娣的手,紧紧攥住,用力过大,崔妮娣的手红了,‘老迪,你轻点,弄疼我了。’郝乐迪赶紧松开手,像松开一个烫手山芋,慌忙:‘小迪,你没事儿吧,都怪我,没轻重。’郝乐迪轻握住崔妮娣的手,慢慢揉。
经过一惊一吓,酒醒了许多,‘我记得你是在友谊医院出生的?’崔妮娣惊喜地捋了捋头发,‘这你都记得。我爸妈说,我出生的时候,火烧云,天空都是五彩斑斓的,算命的说,我一定有好福气。’崔妮娣自顾自话,郝乐迪眼前的崔妮娣,变成重影,扭曲,到处乱飘,郝乐迪傻笑。
‘妮儿,你飞起来了。’
‘啊,老迪,你太醉了。’崔妮娣拿枕头扑郝乐迪的脸上,爬起来“我去洗澡啦。”
枕头软软躺在郝乐迪的脸颊,郝乐迪一动不动,空气中残留着崔妮娣的笑声,不断回荡,卧室开始旋转,颠倒,来回翻滚,将郝乐迪抛向空中,地心引力消失了,自己是被世界无情嘲笑的傻子,一切都变得不真切,面目模糊。
‘想我了吗?’
一个刀尖划过玻璃的尖锐的声音,刺穿空气,旋转得更猛烈了。‘逮克难?’郝乐迪咬牙切齿,一拳打飞枕头。
‘你是讨厌自己吗?’声音游荡,忽近忽远。郝乐迪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五个手指印,印在半边脸。
‘你清醒一点,逮克难早死了。’逮克难消失了。郝乐迪将自己埋进被窝,黑暗蔓延过来,像黄昏的手,拉扯着,不安的灵魂,坠入黑暗,夜一般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