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匝匝地开,
有钱莫接细姑奶。
细姑奶,
脚也歪,手也歪,
一对萝卜(萝呐)踏(挎)上街
……
第一次听这歌谣,是姑祖母哄弟弟时唱的。姑祖母是祖父的堂姐妹,是位干净利索且严肃的老太太。每年映山红开花的季节,母亲总要把她接来家中住上一段日子。老太太也不闲着,每天踮着小脚忙里忙外,帮母亲操持些家务。
那时候虽小,但也能觉察到自己不讨姑祖母的喜。每当她搂着弟弟唱童谣时,我总是离得远远的,安静地听她唱。映山红我没见过,我只看到过刺玫,隔壁三奶奶家院子的墙脚下就有一大簇,天放晴的时候,总有些蜂子在那花丛里噏噏地飞着。刺玫的嫩杆儿是可以吃的,掐下来将刺叶弄干净,酸甜酸甜的。可映山红长啥样子呢?还匝匝地开?我不敢问姑祖母。那句“脚也歪,手也歪,一对萝卜(实指蓝子,听岔了)踏上街”,我理解为姑祖母的小脚象两只萝卜,她走路总是一歪一扭的,肯定是走不动路的。可她上街做什么呢?歌谣的后面应该还有,可我不记得了。
春天的雨几乎缠绵了我整个童年。下雨了,门前池塘里的水满了,水塘边那棵歪脖树已经发出嫩绿的叶芽儿,折一枝下来,在断处整齐地划上几圈剥下,露出白生生的杆儿,一手抓住白杆儿,另一只手使劲将那树皮连同树叶捋到枝条梢头,就成了一只“绣球”。拿着枝条,甩着“绣球”去打猫追狗,是个不错的游戏。可我小,没力气,捋不出绣球,偷偷溜出去折来柳条,带着一脚泥回家,照例是挨了姑祖母的骂。骂是骂了,老太太还是把柳条捋成了绣球,吩咐我拿着出去玩。
说是出去玩,也只能在门口的廊下玩,那只老花猫早不知跑哪里了,天井里几只小鸭子拍打着尚未长出翎羽的翅膀,在雨中嬉戏,屋内又响起姑祖母的歌谣:
打掌呐,百花呐开
风吹杨柳过江来
去时花打苞
回来花正开
虫儿虫儿飞哟
从窗户传来弟弟咯咯的笑声,我知道姑祖母正与弟弟玩“对虫儿”的游戏。这首歌谣我也弄不明白,百花是什么花?长江那么宽,风能把杨柳吹过江来吗?对虫儿飞,我能理解,大约是象刺玫花儿上的蝴蝶,总是一对儿一对儿在百花上面飞的。我不能问姑祖母,她们的游戏我是参与不了的,若是天晴我倒是可以出去与小伙伴们玩,可童年的雨总是没完没了地下。
女po(音),女po
前世堕落
又要梳头
又要包脚
这首歌谣倒是姑祖母唱给我听的,从这歌里就可以看出,姑祖母是多么不喜欢女孩儿。这虽然是那个时代老太太们的通病,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偏见,但也表现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姑祖母,对自身作为女性的一种无奈。这也许是她回顾自己一生经历得出的结论,倘若她是男儿身,或许她能活出另外的模样。
我最怕早起姑祖母给我梳头。
姑祖母将睡眼惺忪的我揽入怀中双腿夹住,木梳把头皮刮得生痛,我哼叽着想要挣脱,头发已被她紧紧薅住。她用梳子轻拍着我的头顶说:“姑娘家蓬头邋遢的,‘头顶一把伞,脚踏一块板’,成啥样子?还不给我乖乖梳头!”
我不解。
“头顶一把伞?”我没打伞呀,在屋里面打什么伞?还有“脚踏一块板”,谁在脚下踏块板?用板作成鞋的只有木屐吧?我脚上是踩的布鞋,家里那双木屐在廊下放着呢。
我老想穿那双木屐出去玩,可母亲说我穿不了。那木屐样子有点怪,硬硬的、油亮亮的面儿,就象夏天蝉儿褪下来的壳,不过它的口儿是开在尾巴处。“蝉壳”装钉在一快鞋底大小的特制木块上,木块底下钉着四只铁钉。穿的时候将穿着鞋的脚从那口子伸进去,然后就可以“咯吱咯吱”地在雨天出门了。
姑祖母让我试试她给我做的绣花鞋,那鞋可真好看,白底黑面,鞋面上还绣了一朵带绿叶的刺玫(我只认得刺玫)。姑祖母说,那鞋是要留到过年穿的,让我试一下就脱下来。
我穿着新鞋走了一圈,见姑祖母又在给弟弟唱那“雀儿叫,尾巴拖,三岁毛伢儿会唱歌……”的歌谣,忙溜出来,这么漂亮的绣花鞋,我得穿给小伙伴们瞧瞧去,外面的路全是泥巴也没关系,廊下不是有那双木屐在嘛。
套起木屐,戴上头笠,我准备悄悄溜出门。木屐太大,我的脚在里面没有着落似的滴溜溜乱转,扶着墙,小心地迈出步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天井里。那几只小鸭子惊得咻咻叫着,在天井里乱窜,我则坐在水里哇哇大哭。
姑祖母奔出屋,笑骂着将我从泥水里拎起来,回屋给我换好衣服,我怎么也不肯将那双绣花鞋脱下。她打开条案上的那个青花瓷瓶,从里面拿了一块饼掰了一半递给我,这饼是弟弟的专利,平常我是享受不了的,我破涕为笑,姑祖母的歌谣又来了:
“又哭又笑,蛤蟆打灶……”
“细伢呐炒米,大伢呐放炮。”我接着。
我不知道炒米与放炮有什么联系,蛤蟆打的灶能炒米吗?只是听她唱多了,朗朗上口的,也怪好玩我也就会了。
后来有一年,我家盖了新房,母亲说要去接姑祖母过来,这次就不再让她回去了。我很抗拒这个消息,姑祖母将长期住在我家,那我不得天天让她给我梳头洗脸?想到梳子在头上刮出的沙沙声,想到毛巾擦在脸上的痛感,我便闷闷不乐起来。可是春天过完了,姑祖母还是没有来,后来才知道姑祖母已经在那个春天死了。
姑祖母一生未育,姑祖父早逝,她一个人独自生活,婆家子侄辈帮忙照应着。听说她走的也算安详,头天晚上甚至还吃了一大碗萝卜稀饭。许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和弟弟陪同父亲上姑祖母的村子凤凰寨给姑祖母上坟。姑祖母的墓碑很简单,上面刻着她的生卒年月,铭文也仅有几行字,其中有一句印象深刻:含恨而终。
立碑的是她的婆家子侄。听母亲讲起姑祖母的家事,大抵是姑祖父生前放荡不羁,待姑祖母极不友善,加之未能生下一男半女的更是嫌弃。虽然姑祖父早逝,但姑祖母却也未曾再嫁,大约是被男人伤透心了吧,只是物是人非,我是不能妄自揣测她老人家的心思的。如果按前世今生的说法,姑祖母的今生与姑祖父纠缠半生,想必也算是两清了吧,但愿姑祖母的来世都能够永无戾气快快乐乐地享受人生。
有次我问母亲,姑祖母会唱那么多的童谣,怎么她就没有学会。一旁的侄儿插嘴,“怎么没学会?每天早晨我上卫生间,奶奶总要在门口唱:‘懒汉懒汉,困到天光老白晏(这里读an),一早起来,茅司紧占。’”
哈哈,还真是得自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