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参战的生死战友
一一2019 一位参战老兵的自述
夜捡糊啾啾的菠萝汁罐头,第二天上午便成了同连战友的笑料。
大早,营部通知下属连队各派三名官兵出公差,乘车去保胜拉菠萝汁罐头。
打下保胜,我军占领了重兵坚守、负隅顽抗的敌菠萝罐头厂,库存仓库的罐头产品自然全成为我们的战利品。战利品太多,以至于我们师直通信、工兵、防化、侦察、舟桥等数个独立营都得到通知,各派公差、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前去。
想像中,厂里菠萝汁罐头堆积如山,阳光下无商标的白铁皮熠熠耀眼,不断向我们招手,各部队装货的汽车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我们通信营下属三个连队六名公差,由付营长押车带队。无线电连两名公差其中有我。
我们乘坐一辆半新的解放牌大车。除车厢屁股后面外,厢前及另外两面被篷布罩得严严实实。
六名公差坐上面,显得空荡。大家一路吹着牛。
昨晚只我下山捡过变形黝黑并享受过菠萝汁罐头。我得意地向车上战友炫耀,招来他们一路取笑。大家七嘴八舌,说我肠肠肚肚都已黑了,捡残汤剩水完全属于叫花子行为,殊不知今天去拉鲜美多多的罐头汁,很快要喝到,太丢脸了。
我反唇相叽,说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管怎样,先吃螃蟹,比车上所有人幸运并自豪。
说得白泡子口水翻。
车猛然刹住。紧接着听到车头前有人急促地喊:
“调头,调头!回去,回去!”
“什么情况?”这是付营长的声音。
大约他头探出驾驶窗,或已站在副驾门桥上。
“前面有暗堡,打伤我们好几人了。”
喊我们回去的人说。
付营长问:“有人收拾他们吗?”
“刚上去了两个班,正在清理!”
哒哒哒…说话间,前面传来密集枪声,犹如炒豆子般,声音清脆,似乎离我们并不远。
“暗堡就在前面两三公里处,树林拐角坡上,火力很猛。”那人接着补充。
副营长说:“那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再说。”没等人家回话,他吩咐驾驶员,“车开到一边,车上的人下来原地活动活动。”
车停下,付营长督促我们散到路边,以防炮弹袭击。
暂呆的地方是一块不小的土坝,几条公路在此交汇,伸向各自远方。
路两端一边靠坡,坡上树丛中能看见不少半跪半蹲的战友,枪和身子朝着响枪方向。另一边紧挨深沟,沟沿几幢房子,也藏有士兵。道路中间垒起几个装土油桶、沙袋,几名士兵端着枪同样面朝枪声传来前方。
陆续有车辆从后面开来,被警戒的士兵叫停。车辆一辆一辆呈梯形,间隔五六丈,排在了我们车后面。
车上跳下的官兵越来越多,绝大多数是师直部队去保胜拉罐头的公差。许多人与我们车上人熟悉,彼此远远地互打招呼,还有人跑过来或跑过去,抓紧时间递烟,聊起天来。
前方一直没出现车影,也没过来人。枪声没断,不时夹杂有火箭弹、手榴弹爆炸声。
我们蹲在路边抽烟,会抽不会抽嘴都叼一支。
爆炸声密集一阵。
四周变得沉寂。
副营长站起来,甩掉烟头:“拿掉了,走,上车!”
他所指的是那个暗堡。
“等一等,别急……”
就近房里出来一名提手枪的干部,大约是这里负责的连排长,正好听清话,猫腰跑到付营长身边,对他说,“首长,前头也许还有暗堡,今天别去了!”
“那…”
“去保胜拉罐头的吧?”提手枪的干部直起腰,边揣手枪边继续说,“首长,我刚接到上面通知,叫转告你们,隐患没排完前,全部马上返回!”
“任务没完成咋交…”
“上面说就这两天再安排你们来!”
那名干部已向别的车跑去。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几名警戒士兵放下枪,从油桶或别的掩体跑出,直奔前方。我们还在纳闷,他们推着一辆板车奔了回来。
板车上有三名伤员,其中一人伤势严重,躺在担架上,整个脸裹着纱布,纱布浸满鲜血,昏迷不醒。
板车正位拉手是一名满身污渍的卫生兵,个子不高,斜挎卫生箱,双手紧钳两边扶把。衣裤绑腿全是盐巴状汗渍。
又有担任警戒的士兵奔出,抢下车把,把卫生兵换下。八九个士兵挤在板车两边及车后,用力推车。大部分人是刚跳出帮助推车的士兵。
我们车停的最近。卫生兵揩着汗,观察几秒,手马上指向我们说:“往那边拉一一”
板车径直拉到我们车前。
卫生兵匆匆跑到副营长面前,行个礼,喘着粗气,急促地说:“首长,快、快,帮…帮送医院…”
副营长盯着板车上伤员,问:“知道医院位置吗?”
“知道,师医院就在前面不远。”卫生兵回答。
“好,大家帮一下,上车!”副营长再没犹豫。
我马上冲上去抬担架。大家七手八脚把担架和另两个伤员弄上车……副营长叫卫生兵坐驾驶室帶路。卫生兵不愿,说留在车厢里好照顾伤员。
”那不知道路咋办?”副营长为难地说。
“这好办。”先前提手抢的干部又冒出来,“师战地医院就在前面七八公里,我的兵知道。我安排两个人带路。”
安排的两个兵随即上车。一个钻进车头驾驶室,一个上了车厢。
汽车前行。
很快我们知道了原始拉牛车的人加仅三人:卫生员、驾驶员加三名伤员中一名右胳膊炸断的伤员。
后者忍痛用独臂推了好久的车,直到失血过多,昏迷倒地。
他们从二十多公里外过来,原来拉伤员的汽车中途抛锚,驾驶员和他们不得已,弃车就近找了一辆牛拉车,但没找到牛,只好人拉,沿公路走了六七公里,遇到前面打地堡的战友。
战友们掩护他们冲过危险区,添了几名人手。
“太累了一一”弃车的驾驶员比较健谈,一直细声细气回答着我们的提问。
三名伤员都受伤于191高地,两名伤重者是喷火兵。配合步兵先后摧毁四五个敌隐蔽地洞。居高临下有敌观察哨,几发炮弹把两人同时炸伤…惨不忍赌。
尚处于昏迷不醒的最重那名伤员,一块弹片从帽瓦正中切下,穿透眉心,从下巴出来,两颗眼珠双双被胀出眼眶…纱布裹脸,血已渗透。卫生员一直眼巴巴盯着担架上的他,不时耳贴头裹血浸沙布伤员心跳,不久开始抽泣。
我们心情沉重,心似刀绞。
一名老兵不由自主抱住卫生员,他倒在他肩头,指着重伤员抽泣更加厉害,哽咽着说:
“隔壁村……十九岁……我……我……嗯嗯……剩…剩……一口……气……”
车上所有人,包括我,此时眼泪忍不着下坠。
这个场面,至今我鲜话地记得,时不时想起仍热泪盈眶…
十九岁,最美丽的青春年华。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彩。
几天后,师前指前推进至191高地附近。
我们无线连住在一片竹林里。我们竟在几个弹坑旁捡到了那名重伤员被炸废的那套喷火装置,上面血迹斑斑,片片烧心。
同时,发现了那顶解放帽,帽瓦正中有一块寸长且规则的弹洞。这是那两名我们没顾及问姓名谁的喷火兵受伤的现场。
这绝不是杜撰虚构。
当年与我一齐参战的无线电连许多战友可以作证。
那名重伤员的死活,我们一直没打听到。
但我们永远怀念他及他们。
转移到191高地,营接受了新的任务一一搜山。又是付营长带队。这次是15名队员,我仍是其中队员之一。
(待续)
2019.2月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