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烟竹爆得人头疼,整日天寒地冻没个好时令,如今细数着日子,人间已是二月光景,春初雨水清和,绵绵细雨灌湿梢头,可谓是个好时节。
我喜爱这阴雨天气好比葵向阳,不顾地上潮湿干脆席地而卧,与我对坐在青石上的影子,哦,不,该说是躺在青石边上的影子,表情好一阵的难以接受,只得端起一盏茶来掩饰她没见过我这种野莽丫头的尴尬。我看着那一盏茶飘在空中,还自己开盖儿掀了掀热气,不由得想入非非:这票该是个大的了。
过了片刻,我才知道她尴尬的点还不止一处,师父走时没来得及替我簪发,我只得顶着一头油得发亮的白发,任它们不老实的披盖在嫩头青草上,我虽然勉强是个活的,却也没比这影子好到哪里去,她一定想我有什么本事能帮上她,会不会让她有负此行。
她是个死的东西,来这儿的都是死的东西,神,妖,人都有都是死后来的,她生前是个什么,我也无法判断。
漫天荡然在峡谷的鲜土气息,对壁间空旷,幽幽潺涓,涛涛流水自山涧流出,绕渠灌入竹林,曲折迂回。
远处的神霄绛阙,殿前的天台上并齐坐着几十个乐师,手中各执着自己的乐器,已然成竹在胸。象征着典礼正式开始的号角声响起,惊起了山林深处的一片飞鸟,随即八音迭奏,旋复回皇。
这里便是虚妄之境,各相之境由我心而生。
我迎接贵客都会拿出自己辛苦编排好的一出礼乐请他们欣赏一二,她之所以能称得上是位贵客,取决于能否喂饱那群桑白人,好叫他们不要在耳边烦我.
师父是做活魂买卖的,来这里的客人都是奔着这笔买卖来的,而我对待客者自然修出来自己的一套章法。论贵贱之分都在乎于他们的身价,我预估他们的身价,都是看他们的生魂值多少。
这个世上的人有三六九等,死后留下来的魂魄更是贵贱有别,就拿市面上按斤按量卖的猪肉打个比方,这神仙的魂足有千斤重还是精良的好肉,那一般凡人就只有十来斤的份量肉质还显一般,一些花草的魂就值市面上的白菜价,还要看桑白人挑不挑食吃,不过饿极了他们也会凑合着吃点。
一场圣乐奏得荡气回肠,诚然,这位贵客一点都没因此有所动容,还客客气气的同招摇在我身边晃悠的十二讨要第二盏茶水,能面临这样大的阵势还能泰然自若的讨水喝,想必是个有见识的,我再次往心里肯定下她是票大鱼。
她不会说话,或者她会说话,可我听不懂,我能感受到一股又一股的清风从我身旁来回掠过,她身上的清浅烟罗衫乘风动弹,端着手臂客客气气的,手拈兰花指轻扣盏颈,一切行径都坐实在她的影子上,而我始终不见她,更猜不出她是个什么。我只能靠影子的形态来分辨她想干些什么,在我弥留之际,十二很嚣张的说了声:不!
十二可还说了,我的地盘我做主,要喝自个儿倒去。气焰足够嚣张,着实将我吓得哆了一把,我差一点没忍住要夸赞她两句,碍于人家是位贵客,我不得不捂住了十二那张即要破口大骂的嘴,省的她说多了再让人给气跑了。
十二待我与师父同外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将我俩当祖宗似的伺候着,拿外人就当食物,除了对着人家流哈喇子,就是没个好脸色,当然,如果是我的话,一个猪头肉摆我面前教我给他端茶送水,我也会恨不得骂出他十八代来。其他的二十来个桑白人皆是如此,十分的护犊子,倘若我哪天心情好却不小心点了人家的房子,房主来找我讨个说法惹得我心情突然不好了,他们就会多替我添把火让房子烧的更旺,还会在一边漫不经心的烤火或者烤个番薯魂吃吃。
我将她按在我怀里,抚摸着她背后光滑能摸得着骨头的背梁,捏着嗓子小声问:"其他人都去了哪,来了人也不出来招呼,有失体统,快些将他们叫来。"
师父将繁文绣节看得极重,要是等他回来看到那群孩子不在客人身边,免不得他们挨上一顿板子。
十二敷在我耳边说:"他们在赌今天来的这个影子她值多少,够咱们,你又不吃……够我们吃上几天。"
我没辙,只得劳十二跑上一趟,拿着我的玉簪子压个最大的,还不忘提点她一声,莫要耽搁,下好赌注就赶紧过来。
这个赌注下得着实没什么意思,桑白人下赌注都只是看个心情,所以多半会输给老谋深算的我,然后合起伙来抵赖。
影子端着个空盏敲了敲,示意我再给她添一杯,我恨不得自己有十二的那成勇气,可惜我没勇气面对桑白人对我纠缠,只好又给她添了一杯。
"看姑娘这般,以前是个神仙?"
我忘了她不会说话,却又忍不住的好奇问一句。我在她身上投了一片长叶青草,好让自己能将目光放到她身上,而不是一味地去看她躺在地上的影子,至少我想象不出来自己再同一个隐形人对坐闲谈,还能把这与我闲谈的人依附在一片称得上是实物的草上.
她不会说话,我闲得无聊骗她去别处自己转转,也别杵在这儿同我干瞪眼,虚妄之境里的东西也不全是假的,比如这座阔派的峡谷,却是几日前才打造起的。
我那活宝师父从他老家的一个采摘小园里的偷来的一座小峡谷,与这里人间的峡谷相比小了不止十几倍,可也不缺山石草木花与水,真是应了那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老话.
他将它照搬来做一个景,好全了他素年的生活习性,以往他都是跟随观音广行善事,习惯了以天为被地为席的生活方式,养成了在意外景的心性,后来回了极乐世界,各相之境都是由心而生,自己的居所也是随他在普陀山时的景象一成不变的幻化出来的。
而这人间人不了他老人家法眼,自然无法找到令他称心如意的琅媛福地,所以他老人家只能靠自己的本事捏出一个看的过去的场地来做这个布景,化名"虚妄之境"。
我从不打听师父的过往,一般都由他自己说给我听,可我又不傻,哪会容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话说的满,我只会信他其中的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就当他自己买个乐呵吹个破肚的牛皮。
我正握着一根木棍随着奏得跌宕起伏的礼乐打拍子,乐不思蜀且臭不要脸的幻想自己是位著名的管弦乐队指挥大师。
"小白,该吃些果子了?"一个慢慢吞吞的声音。
二三轻飘飘的落在我脸上,他瞪着黑豆子大的眼睛,跪在我的鼻梁上,怀里抱着一个湿漉漉的青枣,然后用豆芽粗的小胳膊在青枣上擦了擦,喂到我嘴边。
他也是一个桑白人,在排行第二十三,他们兄弟姊妹足有三十个,我懒得给他们取名,就干脆从一叫到三十,桑白人以前是住在南禹那片荒山上的食魂妖怪,三寸高的白胖子,上古妖树孕育而出的妖兽,只要是与上古沾边都是不好得罪的,又是稀奇古怪的,襁褓时就吃了孕育自己的桑白果,长大后靠吃魂魄而活。
好巧不巧的,他们吃了我的生魂。
一个活人离了生魂会怎样?死罢,或者成为一个活尸也说不定,他们吃了我的生魂,师父就将桑白树连根拔了载到我身边,他们离不开这棵树,只好也跟了过来,我离不开他们,只得困在这里,哪也不去。我除了相貌有所变化,面貌只有十岁小孩儿那样,却顶着一头白得盛雪
上是相互照应,结伴生活。只不过我见不得他们吃东西,每每他们端着碗筷到师父山洞里排队拿食,我都会躲出去,因为他们抢起食来骇人得紧,说起这,没有谁比我更有发言权了,当年我就是被他们吓破了胆没有还手的余地才丢了生魂,留下了心理阴影。
"小白,这里的花魂可香了,我们能吃一点吗?"十一吸了吸鼻,留在嘴边的哈喇子全蹭在我膝盖上,我用裙角给他擦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只得给他放到一边任他自然风干。我明白他们断粮数十天的苦楚。
"小白,我们已经半月没吃东西了。"十二抱着她的脑袋,继续给他擦口水,试图让
我嗑着青枣核,闲散的拿着二三在手上捣鼓来捣鼓去:"等明月奴回来就有东西吃了,这里的花没开几朵,你们都吃完了,我看什么?"
岁流(一)
"我听说这里有人能帮我完成生前的夙愿,可我已经死了,我这算是死了吧?"
风踩着青石上的斑斑青苔,她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两臂撑开,踏着脚下的石头转过身来看着一言不发的明月奴。她说话的语气没有掺杂着半分忧伤。
明月奴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茶,待蜷缩的茶叶缓慢舒展开来,他才将视线从远处归回到风身上,期间还皱眉看了一眼从云里探出头来的白日,他说道:"你是死了,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风蹲在青石上看着她面前这个穿墨绿色衣衫的少年,她莫名想起来,坊间曾流传有的一句话:绿竹猗猗,有匪君子。
绿为王刍,竹为扁蓄,用来形容明月奴再好不过。
她说:"你和他真像,不过要比他更像个姑娘,担得起倾国倾城这四个字,我以前没遇到过比你还美的人。"
是啊,人怎么能和天上的神仙相提并论...
明月奴托着腮,颔首笑了笑:"你来时可想好了?你应该知道,在我这里从不会白白便宜给你个机会再活一次,没道理。"
风缠绕在了明月奴身侧,明月奴的影子随漏光的白日渐而忽明忽暗,与风那道可以在黑暗中行走的倩影交缠在一起,她语气暧昧在明月奴耳边煽动:"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明月奴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影子说:"既然你是来找我的,我不妨事先与你说清规矩。"
他先等风放开勒住他颈上的那只手,才继续道,"我只会做两件事,一帮你归尘,二取你生魂。归尘之术本就不能轻易改变你的命数,亦是不能叫你回到了生前还记着死了以后的事。
归尘也只是归了你一个人的尘,即便你又过完这一生时,万幸的出现了偏差让你过的不在遭成如今这般,却不能动摇他人的尘世,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也不能。还有我需要一个有关于你的东西做引子,找到你的轮回,才能让你回归尘世,重整。"
明月奴这番话说了不下百来遍,可每次说这话的语速都极为慢。
风坐回青石上,用茶盏里凉透了的水洗了洗手:"是我学得不像?还是怪你冥顽不灵?"明月奴用手摩挲着自己脖子上被她勒出来的红痕:"论美色,我不需要,论生死,你也杀不了我,我看多了生死,逍遥快活就显得不重要了,为生计养家糊口的人之所以愿意养,是因为他们心存希望,我用生魂养他们,心里自然也有希望."明月奴看着远处的那棵桑白树与树底下的那个孩子,"如果你还是死在前世,我是得不到什么的,你只是一个带影的风而已,你能付给我的也只有那缕影子,你要知道,影子对我来说没什么价值。"
风说:"我知道,你要生魂,你可以在我即将断气的时候拿走,反正我早已经后悔把自己喂给那个孩子,也真是好笑,我到头来都是要被别人吃。"
她说这话时,她身上的灯笼群影随着她涌动的风躯在地上摇曳,这并不表示她有所惧怕,而是一种孤零零的释然,没人会明白她心中藏着一个怎样的她,唯一确定的是,她应该不是个坏透了的人,不然也不会化作一个柔情卓态的风去抚育万物生灵,她不该单单是艳羡风的美才这样做。
明月奴看着她的步摇花说:"至少吃了你可以活命,不是么?"他顿了一顿,又说,"那就交出你生前的记忆,你什么都没带来,我需要它来当引子用。"
岁流(二
明月奴刚走不久,十几个桑白人便闯进我的洞里,生拉硬拽的将我托出了洞,嚷嚷着要给我沐浴,我顿在洞口越趄不前,好一阵儿的为难是否该听他们的,在桑白树下一边泡澡一边赏雨.
我面带委屈的遥遥望着桑白树下的那个一人大的木桶,心里五味杂陈。我虽然是个没法开花结果的女娃娃样,胸脯平平,跟一般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但心智却是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免不得会害臊,要让我在大庭广众下脱光衣服跳进木桶里,我还是做不出来。
但害臊是一回事,能四仰八叉的躺在明澈又敞亮的河里洗个澡是我心向往之的事,只不过勉强被改了剧本,将河改成了一个木桶。.
我嘴里喊着不要可身体却分外实诚的被他们拖着,路过明月奴身前时还刻意的向他投了一个快快拦下他们的目光,盼着他能英雄救一救美,好全给我个理由打消这个不守妇德的念头,可他愣是看也没看我一眼。
到了树底下,桑白人扯来了一个白幕帘子,背对着我将我围成了个圈,我赞赏他们精分了不少,又急急的脱光了衣服扒着木桶沿翻越进水里,奈何个子低,一脚刚踏进水面,手底下一滑,脑袋做底栽进了水中,我教他们不要回头的同时自己从水底下扑棱上来,站在木桶里,利落的铺了一簸箕的新鲜山茶花瓣在水面上,这才安心落意的坐在桶底的木阶上,头依偎着桶沿.
桑白人将白幕帘子撒手扔在地上,一人拿起一种洗浴用料,沿着在木桶沿边走边将用料和在水里,小十四端着舀水的瓢将水浇在我头顶,十九则揉着我的缕缕白发像搓洗衣裳似的为我敷上木槿叶按着我的头皮,一阵酥酥麻麻又让我有了困意,我仰面朝天,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待我身旁的檀香燃烬了半柱,小十一便揪着我的脸将我唤醒,然后拿着一块细葛布擦干我脸上的水珠,我神志不大分明,只听他温言说:"明月奴让你过去,说是给他帮忙。"
他们替我拿来了一件长白的云纹绉纱袍,这是我最最不喜欢的,后裙摆拖沓在地上容易脏不说,穿出来怪像个鬼,因是十一催得急,不让我换,我便极不情愿的穿上了。
十一抱着木梳笨拙的将我一头白发梳得油亮顺滑,我簪好了发髻,连个钗饰都不愿匝在头上,只在额上盘了一根杜若色的桑白树藤,刚冒出的几个月白色嫩芽正好垫在我的额间,好让藤条更稳妥的固在我的头上。
明月奴回来后就一直与那隐形人攀谈,生意上的事我又不太爱打理,也不知他叫我是为了何事,我怀着疑惑刚想迈出步子去找他,却觉得云里冒出了日头,枝头的桑白叶被照的发蔫儿泛白,这些叶子原先是丹青色的,只有刚长出来时或快要死掉的才会是白色,我赶紧捏了片碎叶念了声咒术去将那不老实的白日挡一挡,以前这些事都是明月奴来做的,让虚妄之境长年雨雪不停,可自从他将虚妄之境交与我后就不大爱理会这等闲事。
我坐到他两人之间,怀里抱着睡熟了的三十,桑白人里的老幺.
有的时候,我根本不觉得自己像是被伺候的那一个,倒像是个老妈子要时时刻刻忧心着他们。相互照应是么?他们三十个只需照应好我一个,而我却要一个人独揽他们杂七腊八的事,这不公平,我眉头一蹙,狠狠将三十扔到了地上,这一举动愣是让那只有影子的人"哼"了一声,我不禁回头看着她躺在地上的影子,她很稳当的坐在石头上,用手顺着摆动的步摇花,微微正坐。
"你还没睡醒呢?"明月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没睡醒一样,缓缓抬到我身上,然后又问,"闹觉?"
我摇头:"有什么事吗?"
明月奴的性子很淡,我却是个欢实的人,然与他相处久了再闹腾的性子也会被他这样无趣的人消磨了大半,我只得做的比他更淡,才显得自己不那么憨直傻愣。
明月奴又将目光放回到那人身上:"她是李不言,我的徒弟,由她来替你重整记忆。"
听话之余,我将三十从地上捡起来,摘了摘他身上的杂草,这家伙却毫无要醒的征兆,他脚下湿踏踏的,莫不是又尿了?他真真是将他们上古妖兽的脸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用一张喜红的帕子轻轻盖在他身上以作遮掩,好不让外人看了笑话。
坐在我右侧的影子撑出手掌托着腮将目光放到我身上,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却突然开口说了话:"哦?我还以为她什么也不会做呢,是我轻看了倒。"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三十挪个地方,后顿了一顿,才讶然道:"你会说话?"
她昨日起一直闷不做声,我误把她当成了残障人士,还我见犹怜的对她照顾有佳,她却因为觉得我没本事来看不起我,昨日我问了她诸多事,她则懒得跟我说上一两句话,看了我的笑话。
真是一腔热血喂了狗。
我心里自是骂她却也不敢多言语什么,只得摆出清傲的模样不去理会她的话,默默劝服自己权当是没听到罢。
她又轻飘飘的吐了几个字:"抱歉了."
我拎起裹着小三十的喜红帕子放在桌下的竹篮里,偏头问明月奴找我是为何事。
他说:"我面前这位将会是你的贵人,一个堕化成风的神仙,我需要你来按照她的年岁排列她前生的记忆,她不趁其他,单单只能靠记忆来重归前尘,要是这记忆出了半分差错她将会归到哪里去就难说了,我将此事交于你,你能做好?"
那风惊讶万分,稍后才缓过来道:"你竟是知道我?"
我则比她还要惊讶,这三十个年头以来,出入虚妄之境的客者千奇百怪,我倒还是头一回碰到是风的客者,我搓磨着下颚,上下打量了她,既然如是,想起她的影子会随风的一举一动而行事就说的通了,我见过妖,魔,鬼,怪,神却唯独没见过是没有生死分划的风,这真是开了眼了。
而后我将明月奴带到一旁细声同他商量:"你取走了她的记忆,那她的心智便会归回到襁褓婴儿那般,她回到前尘又死了怎么办,到时候她没有了记忆,魂魄也要被我们拿走了,那她岂不要成为一个没脑子的痴傻之人,还要一个人孤苦无依游走在人世间该有多无趣?多可怜?"我攥着他的衣袖,苦思良久,"要不然用她的影子做引,事不成的话,她至少可以自力更生。"
他蹙眉瞧着我的眼睛,语气轻和:"你觉得带着过去而活的人会有多好过?拿到她的魂魄是件易事?她的死亡可不是简单的神仙陨落,还会留有魂魄在,还有投胎转世在六界存留的余地,她之所以会堕化成风是因为她没了魂魄可依,在她成风之际她的魂魄早就消陨成烬了。你也说了,她若是没改变什么,魂灭化风,我们没找准时机拿到她的魂魄,倒还可以拿到她的影子勉强给桑白人充饥,要是影子都没了,我这笔生意岂不是白做了。"
无奸不成商啊!我忽的站起身来,要同他较个是非:"白做就白做了,大不了下山去人间寻访……"
那风不知何时已然站到了我身后,抚着我的肩头道:"姑娘莫要执拗了,既然是我应下了的事,自然都是清楚的,谢过姑娘好意了。"她又问明月奴道,"什么时候开始?"
我快要被她气得喷血,哪有这样宁愿当傻子也要回往一遍前尘的?真是冥顽不灵,我愤然离去,却又在进洞时顿足给她撂了一句话,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你最好再仔细推敲一番,要是拿记忆换,事成与不成,你都将是个傻子,明月奴可不会好心收留你,到时候你消失在哪都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影子罢了,没了你还能好好做你的风。"
明月奴让我做什么我便老实的照做,等将她梦魇住,好让她的神思凝集。
我能陷进她的记忆当中,身临其境,却不能将她的所想所感略知一二,只能拿一个旁观者的态度去审视她的一生,她既然敢把她的一生拿给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看却没半点犹豫,想必是心怀坦荡或者怀了必死之心。
岁流(三)
"卧槽,这他妈什么玩意儿!黏糊糊的!"一个魁梧的皮肤铜黑的男人手摸脖子根,将一只青花瓷制的碗扔在了地上,砰地一声,紧接着戏台子上浓妆艳抹的花衫娇声细嗓地唱起,"大王,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这一嗓炸得南堂鲷沸,待花衫行云流水间抽出净角腰间宝剑..
铜黑男人边上多了一个精干瘦龅牙男人被溅了一裤脚的面汤,提着裤子很是不乐意,提刀找他理论,"人他妈那正自刎呢?你咋呼个什么劲儿,整场子人跟这儿看你呀?爱听听不听滚蛋!"
"小兔崽子找死是不?!也不打听打听爷搁哪儿混得"
两人你一句他爷爷我一句你姥姥的争执不下,却迟迟不肯动手,遭来了不少观客的白眼。
台上花衫刀架脖子于前自刎,净角猛地回看,待一声悔痛惊呼后,二胡大锣小快板一奏,八侍女步履稳健地拥着花衫下场…
"你个怂包,有种单挑,别他妈赶明儿找帮手,今儿我话撂这,谁他妈待会儿被打趴下求爷爷告奶奶谁他妈是操死他老祖宗的孙砸…."
污言秽语教人听得烂耳朵,一旁的小伙计脸羞臊得胀红,嚷嚷着,"老,老板,要不要叫人来?"说着便将手里滚热的茶壶撂下大步溜去请人。
被称之为老板的男子抬手制止,当时的他正注视着南堂的正梁,才不会真正为那几株子海棠花下的那出闹剧所烦扰,转头对伙计说了句别去,手指习惯性地抵了一下眼镜,神情泰然地背靠太师椅掀起了一碗茶,语气好生平淡:"燕都内外能搁咱这地方来的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就是平日里讨不着达官显贵待见的野蛮将军,崇文的陋俗都僵持了八百来年,没看那控场子的人敲铜锣也不是,不敲也不是,反正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支几个壮实抗打的仆役陪好脸地将其制止住便算是了了。"
伙计忙按着吩咐办了。
闹事的两人皆不肯罢休,在经多次劝阻下仍假模假式地上前两步,对拳打脚踢,活似见着主人撑腰才敢仗势欺软的恶犬。
李不言来晚了一步,等她吊儿郎当的坐在戏台上,周围的看客以并齐排两道小口被杂
役引了出去。
南堂里的那树海棠花开得娇中含俏树冠一脑袋顶出了天窗,正时,她也终是见得了那个影子的面貌,只不过是个男子。
他蹲在房上,将自己抱作一团瞧着那位茶楼老板。
李不言本是不愿管的,她心里记恨,可是这不是使小性儿的时候,引导灵魂迷途知返,尽其所能奔着好的结果发展,万一其中漏了一步那就便是罪不容恕,谁会丧心到拿别人的命运开玩笑?
"可为甚归尘录上他这记忆是乱的……"李不言手掌印出寸寸金文,铭记着归尘者的
一生。
又继而懒散的找了根柱子倚着,慢悠悠道:"糟了,那傻子该不会没办法睡着凝神!"茶楼老板:"来都来了不赏个脸坐坐?"
此时南堂正梁之上,一个四肢环着上梁木打瞌睡的小孩儿被底下的一阵喧闹惊醒了,"啊……岁流仙,要走了吗?"
岁流仙?女官名讳。李不言将只束发的玉烟斗一拔,拿着烟斗朝着台下的火盆够了一够,火星绕着烟丝漫起了火花,她面无表情地抽烟,看着这场旧相识重逢生分又装亲近的人情事故。
男人这才注意起岁流仙身旁的孩子,见他一副小道士装扮,身前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八卦图,忘了礼节,提袖指着问道:"这孩子是……"
岁流仙还没等他把话问完,赶忙解释:"是我从围猎场里捡的…他有名字,叫桑古我取得。"思绪顿时乱成一坨摘不清的线,绷着,他将桑吉单手拎起来往下一丢,"那日刚巧经过,施以援手救一手,吭,有什么不妥当吗?"茶楼老板开始讲客套话:"岁流仙姑这是哪里话,我如今一介凡夫,还遭您挂怀,抽空给我这茶馆儿捧捧场,已是莫大的福报,仙姑心怀众生…."
岁流仙打断道:"阿衡,跟我你还打什么官腔啊。"紧接着便用仙力持起了扇子对准他。
仙家兵器灵透劲儿不亚于神殿里豢养的那些狮子小兽灵宠什么,都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认知,有人惹得它家主人的不快,那它岂能让他痛快?
虽说也瞧不出他哪里生了不快……
可他那扇子扭了扭扇身,扇头往前一冲,硬生生戳进了眼镜老板胸口,血殷红了他浅黄色的衫子,染了扇身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岁流仙远山眉稍蹙,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转而又恢复平静,他将扇子从老板身上拔|出来,手掌扣在他胸前为他疗伤。
李不言厌恶犹豫不决之人,瞧着岁流仙这性子拧巴得很,想让人死杀了便是,杀了再救算怎么回事儿。
只听那手执血扇的人又兀自神伤,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的好阿衡,你别忘了,到死你都是我的部下,你好好的做人间要饭的叫花子有什么不好?凭什么要跟我作对,你凭什么要过的比我好,心生贪念犯下过错的人,没资格过得比被他牵累到置换改命的人痛快,你也不配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前。"他抬起头看了阿衡一眼阴翳地笑着,眼角的泪如松懈的珠串接连不断地淌出,"我该对你这样,不是吗?"而她眼中的火却又想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一样。
岁流(四)
岁流仙的记忆断成碎屑,还没笼统地摸清两人关系,李不言手掌间的金字如被火焰烧烂发起阵阵青烟,随之海棠树花谢,南亭柱沉梁,显贵花万两银才能坐个把时辰的看官席被阵黑名风卷成狼藉残地,破落戏台红白绸缎交替……幻想终归是当不得真,后如团纸壳套子被扔到火堆里,随着零星火光被焚烧殆尽,最终只剩李不言一人被黑暗吞噬,她潜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高速下坠,再到她随着砰地一声沉闷落地,已是一脸灰土,半嘴闲腥泥。
"啊呸呸呸,如今这生意可真难成,"李不言从地上嗷嗷乱叫了一通,浑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般的生在了地上,愣是缓了一刻钟,才将将翻了个身面仰天躺平,瞧着周遭很是稀奇,明明眼见漫漫夜长,星河,月也圆,良辰佳景该是静夜蝉鸣蛐蛐鸣,耳听则人声熙攘,马匹骆驼骡子牛带蹄生物拉车于市井街巷缓步穿梭的震撼,她更是抬头费力望了望,却是未有人同她一处待在这乌漆嘛黑的竹林子边。
待她想到正事时,支棱起身而坐,便望见对岸花楼顶端,有个女人穿着一身激励桄榔行头,一副视死如归的做作态,双脚踩在青木高栏上摇摇欲坠。身后一众花枝招展的乐姬抱月琴的抱月琴,抚羯鼓的抚羯鼓,躺男人怀里的躺男人怀里,他奶奶个腿儿的,这都要死人了,愣是没一个冒尖儿上来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