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忆父亲,恍若隔世(下)

 

        行文之初,邀请读者欣赏几张闽南朋友转发在微信朋友圈的视频截图,这是壬寅虎年泉州元宵节“世遗祈福”的民俗庆典活动,因为接下来一万余字的正文,接近三分之二的文字落笔在阔别已久的闽南泉州地界,同名文章的上篇和中篇,将先后发布在该篇文章发布的同一平台里……

       




续接同名文章的中篇,以我一支独自描摹悲凉和温婉的笔,我要伴着对已故父亲的追忆将自己引进十多年前闽南泉州一个地名叫安海的古镇,我将和盘托出那犹如前世发生的事情。

        当初预计一个月内完成的三篇文章由于琐事缠身,时断时续的写作屡次中断,好不迷茫,一拖眼看都出半年了,但心里始终不甘心就此放弃,如若不将这一件往事有始有我终的还原出来,压抑在肺腑之间,几乎成了片刻也得不到安宁和解脱的心病。

      …… 父亲身藏“凶器”,从卧室出来,额头上、脖颈处、连手心都湿漉漉地渗满了汗,这就是我做了一辈子农民,一生没有享过福的老父亲,他心地善良,大字不识一个,这个不折不扣的大老粗文盲,没见识过世面的老父亲,怎能做到不紧张与困惑,但他为了保全家人,已做好在险恶中牺牲自己,英勇无畏地豁出去。

      他打开了一道店门,再打开了所有的灯,强迫自己迅速镇定下来的父亲又忙开了。

      通明透亮的餐堂里,只见他搬来了家里人开小灶的煤气罐和燃气灶,平底炒锅及高压锅,摆在餐桌上接下来又是洗菜又是切肉……不慌不忙,有条不紊摆开了设宴待客的架势,看样子比下午被三个小年轻吃的“霸王餐”还要丰盛。

古城泉州


      父亲不敢确定那三个人会不会“食言”,晚上要来“新账旧账一起算”,但他殷勤地做好了让他们再白吃一顿的准备。

      父亲用这种办法息事宁人,可能会化干戈为玉帛,把即将降临的灾祸消弭于无形;但他同时又“笑里藏刀”,身上的一把锋利菜刀,是打算在迫不得已时先发制人,权衡再三的父亲,他也许会为自己引来牢狱之灾,也可能让那三个人置之于死地……他无暇顾及和犹豫了,因为父亲比他的儿子更清楚儿子和这个一家人安身立命的小店遭遇上了什么事和什么人,更晓得其中的深浅利害。

      以下的文字插叙,屈从于文章叙事和铺垫的需要,作者绝没有抹黑扭曲闽南印象的意思,恰恰相反,闽南是我度过十余载青春韶华的地方,许多如烟往事沉淀在那能闻见潮起潮落的海边都市和乡村里,幽暗又明媚,缠绵且亲切,那个地方不啻为我的第二故乡。

      小店在粉刷,简单装饰未开张营业前,父母亲住在店里,我和妻子带着不到三岁的孩子则在附近庄浦村一户人家租了一间厢房暂时栖身。

      十多一二十年前,闽南城郊结合部,毗邻工业区的村庄里,有些本地人家专门起了一幢三四层的楼房,每层隔断成若干小间,租赁给来这里谋生的外地人,自己过起了“包租公”和“包租婆”那种旱涝保收的日子。

    这些见钱眼开的“公婆俩”,只要生意上门,从不查验什么身份证和结婚证,也不问人家姓甚名谁,管他什么不三不四,鱼龙混杂的人物,一概来者不拒。

      这样的放任当然一定程度上给治安秩序带来不少的困扰。为了维持地方治安和管理比常住人口还要多的外地人,当时的一项举措就是隔三岔五上街“抓人”。

        街头上神出鬼没突然呼啸而来一辆巡逻车,这种让外地人“闻风丧胆”的车辆偏偏就在外乡人扎堆的地方戛然而止。这般防不胜防的阵势为何而来——查暂住证。

      和他们不期而遇的外地人要牢记接受查验时态度务必要毕恭毕敬,拿得出相关证件的,执法人员大手一挥,当即许你自由,倘若是拿不出或者不慎遗失了的,对不起,车门敞开着呢,不用人家大声吆喝下令,自己乖乖爬上车去,待到了地方,一律撵下车来,交罚金、补办、通知用人单位“捞”人……一通折腾下来,不经受点儿精神惊吓,不蚀点儿钱财,是不能轻易过关的。

    办理暂住证要收取工本费,有效期仅有一年,一些工厂和公司为了“开源节流”,连这点儿小钱也要精打细算,往少了虚报入职在册的非本地户籍的员工人数,当然可以少一笔开销,但这些被漏报未在当地备案的员工,当他们活动在异乡街头,就可能成为无辜被“抓”的对象。

      也并非每个没办证的外地人都有机会“落网”,这些执法人员仿佛精通“看相术”,他们在随机的行动时也要以貌取人加以“甄别”的——譬如长相清秀,面貌和善的就比那些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有更大的概率让人家网开一面。

      至于那些游荡在街头巷尾的“三无人员”,(这里的“三无”特指无身份证、无暂住证、无用工证明——作者注释)像溃败了的散兵游勇,他们没有老板东家的庇护,连身份证也弄丢了,流浪在他乡街头如何生存?如何经得起查证的考验?可谓天无绝人之路,东方不亮西方亮——那些年遍布城乡,张贴在电线杆子上、公共厕所内、车站码头阴暗角落处的“牛皮癣”,多得不计其数,除了治愈花柳病或是高薪诚聘“公关”小姐,还有更重要的广告内容——制作假证,别提技术含量并不高超的区区暂住证和身份证,就是烫金钢印的名校毕业证、博士学位证书等,人家也有手段伪造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去。

        这种生意虽然不能曝光,持假证浪迹江湖也终归是权宜之计,到底是解脱了那些不可终日如无根的浮萍一样飘忽在异乡的人之燃眉之急。

      地方致力于经济繁荣,若是麾下无人任凭是什么雄心壮志都是纸上谈兵。虽然谈不上张开双臂欢迎,最起码基于这个“双赢”的出发点,当地人也不会无故排斥和歧视这些普通的外乡人,然而,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可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在为家庭幸福,为社会进步在耕耘和奉献,而有的人,年纪轻轻则内心阴暗,好吃懒做,形状凶恶,劣迹昭彰于所到之处,像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一样漂泊在异乡。

      我和妻子到庄浦村找到房东想租一间二楼的空房间,房东老板娘注目端详这一对年轻夫妇好半天,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心里甚感奇怪,难道送上来的生意还要拒之门外,不晓得她究竟在犹豫什么。

      直到我们入住半个多月后我才明白误解了老板娘,她用心良苦,纯粹出自于一片好心。

      二楼三楼明明还有好多间空房,老板娘却大费周章临时腾空了底楼一间放旧家什和农具的厢房,让这对外地夫妻住了进去。

      在房东老板娘与这对小夫妻的初见印象里,女的娇小秀气,是她落落大方双手递上身份证和结婚证主动和自己打的招呼,而那个做丈夫的,穿着西服,衬衣领口雪白,在生人面前腼腆木讷,像一个闷葫芦似的,女的笑语嫣然,男的一言不发,天知道这两口子是怎么阴差阳错配在一起的。

晋江市深沪渔港


      总之,在老板娘眼里,这小两口儿一看就是老实人,横竖都不像是阴险坏人,可是不是“坏人”与住二楼有什么关系呢?

      和我们在底楼做邻居的左侧和对门的住户,也是两对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小夫妻,对于这样非亲非故的邻居,落在我这个不善言辞,疏于人情世故的人身上,可能同在一个屋檐下过了两年依然是路人,可对于我这个善解人意的妻子来说,陌生人之间的隔阂对于她来说就是形同虚设,尽管彼此都早出晚归难得一见,但只需打上两回照面,这看上去牢不可破的“坚冰”就在她对人家报之以甜甜一笑,嘘寒问暖的几句寒暄中冰消瓦解。

          这三户人家的小女人不过才相识两三天,就互以姐妹相称,“腻”到相见恨晚,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许多私密内幕就在这女人之间的家长里短中大白于天下。

      老板娘没有把二楼的一间空房租给我们,是因为二楼有两个房间住着几个外地的年轻小伙子。这些人不上班不经商,也没有一双劳动人民长茧的手,不晓得经济来源从何而来,但他们穿戴不俗,吃喝不愁,也从不拖欠房租。

      这几个年轻人昼伏夜出的作息规律非常让人觉得他们形迹可疑,他们光天化日的窝在出租房里蒙头大睡,半夜三更出门,骑着摩托车悄悄出村不知去向……

      这种如鼹鼠一般见不得阳光的人究竟靠什么活下去的?老板娘心里有数,村里所有“包租婆”的心里都如明镜似的,只要这些人不吃窝边草,祸患不及自己,就该明智地不去管他人瓦上霜。金钱至上的现实,天下哪有自断财路的道理。

      那些年闽南沿海一带的治安状况堪忧到什么程度呢?一定程度上就是这些人在兴风作浪。

      我的父亲就好几回见识到这些不法之徒作恶时的疯狂残忍!

      时年的父亲,年近花甲,农村老汉早睡早起,几乎成了他多年的作息铁律,上了年纪的老人渐渐有些睡眠障碍,来福建后尽管晚睡,生物钟还是在破晓之前把他唤醒过来。

            每当他给炉子换了煤球、做好早餐、收拾干净餐厅,东边的天空才刚刚露出一片黛青色的鱼肚白。

      父亲完毕了家务,如逢上晴朗天气,再加上兴致来了,他便带上店门,在朦胧曙色中悄悄出去,他信步独行在清晨寂静的闽南街道上,走走停停,不疾不徐的身影如是在川南家乡赶早场。

      父亲在安海镇“赶早场”的迂回路线近似一个不规则的梯形;出店门往北,经过汽车站门口、沿鸿江西路在路口拐进飞钱路,飞钱路和成功中路的交叉路口转身成功中路,又在这条大街的一个街角往南折返回汽车站,再回到店里,一个来回约五里长,历时将近半个小时。

四十年前,爷爷在其中的照片


      炎热的闽南都市,如此热衷痴迷于夜生活,这里的人们几乎通宵不寐。当我父亲这个从遥远川南乡村来到这里的外乡人如在家乡一样在异乡“赶早场”时,大多数的市民尚在梦见周公,晨曦微露的沿街商铺差不多还在关门闭户,父亲不定期的这趟“巡游”,一路走来基本上鸦雀无声。

      静谧的清晨也并非空无一人,沿途其中两处还是或多或少人来人往。除车站外,一处是飞钱路上的菜市场,另一处位于当年安海镇上首屈一指的大街上——成功中路中段的公园。

      就是这两个地方分别让活了五六十岁的父亲目击了令他惊骇一幕。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女性爱美如若进化来的天性,从古到今大抵不分年龄与尊卑。她们浓妆艳抹或薄施粉黛,再则珠翠满头……挖空心思定要让倩影锦上添花。

      可是在十多一二年前的一段时期,闽南的背景现实由不得不委屈那些在街头上独来独往的女人们,她们在公共场所不得不收敛这种与生俱来的爱美天性。因为明里暗里可能招来一种防不胜防的风险——有一双眼睛在盯梢着她们暴露在体表外的项链、戒指、手镯甚至于头上贵重的发卡……

      一些流窜作案的“飞车党”,车技了得,他们驾着没上牌或套牌的摩托车,人和车都来历不明,来无踪去无影,他们可不是什么赛车道上风驰电掣的竞技者,也非行侠仗义,济弱扶倾的绿林豪杰,这些人脸上没有刺上一个“贼”字,可是专挑那些独行在街头巷尾穿金戴银又疏于防范意识的弱女子下手。

        十多年前一个蒙蒙亮的早晨,父亲刚刚踏入飞钱路那个通往菜市场的路口,就听见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紧接着菜市场传来一片惊呼声。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辆车上骑着两个人的摩托车带着将油门踩到底的咆哮声与父亲贴身而过。车上那两个戴着头盔,蒙着口罩的年轻骑车飞车仓皇逃窜,车速之快,父亲在那一刹那与他们隔得如此之近,那呼啸而起的旋风,将父亲的衣领都掀起来贴在下巴上了。

          菜市场右侧的公路边,一群人围着一个倒地不起的中年女人,她两只耳朵上的耳坠都被掳走了,那两个人在动手前早就瞄准了猎物,抢劫发生在毫无戒备的眨眼之间,两枚穿透耳垂的纯金饰物硬生生被人蛮横拽断,那两人下手既快又重又准,耳垂被撕裂的瞬间,那猝不及防的弱女子,不堪痛楚歪身倒地,鲜血把脖颈和双肩都染红了……

      十多年前的又一天黎明时分父亲路过成功中路的公园大门口,他惊诧这一天的公园不同寻常——公园大门外停了三部警车,天色还没大亮不断有人神色匆匆地进进出出。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务农为生的父亲可没有精力和雅兴像城里老人们那样早起去公园晨练。他被吸引进入公园当然不是要活动筋骨锻炼身体,而是要去凑热闹,他也好奇天刚放亮的公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紧随着其他行人在公园林荫道尽头被拦住了去路,沿着一棵高大的松柏树下那茂密的灌木丛边缘,半人高的空中赫然横拉起一道严禁踏入的警戒线。

        父亲这个围观者没有亲眼目睹命案现场的惨状,当他的脚步停在警戒线外时,警方大概已经完成了现场勘查,两具置于担架上盖着白布的尸体正要离地抬到公园门外的救护车上去。

        夜空中还缀着一颗启明星的时候警方接到晨练老人们的报警电话,那时候父亲已起床将一家人的早餐都快做好了。

      这座占地面积不过四十多亩的公园并不大,命案发生地隐匿于杂草丛生的荒僻角落,晨练的老人们大多腿脚不便,鲜少涉足那个地方。但这一天一位老人牵着的一条小狗却不听主人的使唤了,这条平日乖巧伶俐的牲畜一进公园大门就狂吠不止,想拼命挣脱老人手中那条缰绳的束缚。

    遛狗老人心生疑惑,便放松了绳子,任由小狗将自己引到了那个草丛间阴暗角落里去了。

      深夜里遇害的一男一女是一对小情侣。公园里人迹罕至的角落,晨练老人和其他游客都不愿踏足的隐蔽处却让这些鸳鸯们流连忘返,其他人觉得长夜漫漫,意乱情迷的人却恨良宵苦短,哪里知道暗夜里出没着心肠歹毒的野兽。

      案情其实并不曲折,晨练老人们看了第一眼就在心里猜出一个八九不离十。

      这对恋人缠绵于公园里,夜深了本来就人影寥寥,可架不住忘情时那颗玻璃心患上的疑心病,偏偏要转移到路灯也照不见的幽暗处。

      当遭遇歹徒袭击时,这两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人不得不积极配合,被迫就范,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本来失财免灾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可那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孩儿梨花带雨的俏样儿刺激了歹徒们另一种欲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友遭到蹂躏,当然要奋起发抗……

晋江市安海


      这是晨练的老人们看到的现场最初景象:男女双方都被洗劫一空,女孩子的小坤包被倒扣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洒落得到处都是。男的脖子上沉淀着颜色很深的瘀青,他被死死锁紧咽喉,活活掐死的,女孩儿衣不蔽体,套在外面的连衣裙被撕成了条条缕缕的碎片,歹徒们在实施罪恶勾当的时候为了防止她挣扎呼救,她被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口鼻,也死于机械性窒息……

      《庄子·胠箧》曰:“故盗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

    连两千多年前的古人都明白“盗亦有道”的道理,古代的人也知道就算命运不幸落草为寇,也要立一个准则和规矩,也不要突破底线。这样想来,这些邪恶之人真是令人不齿的败类。

        他们恶毒残忍,猖獗到敢抢劫、奸淫、杀人,胆大妄为到什么地步去了呢?

      女儿四岁那一年,我们把店铺迁到了晋江市灵源街道,小店设在了晋江市著名的世纪大道边上,这条双向七十米宽的大公路灯火通明,车来车往,昼夜川流不息。

晋江市世纪大道


      按说沿途路边上的商铺虽然算不上绝对的安然无恙,至少也不应受到治安问题的困扰,可搬过来那一年夏天,我却落下了一场心病。

      闽南的盛夏酷热难当,只要将店里的玻璃门一关,里面顿时变成了一个火炉,天气变热时,我在店里装了一台空调。

        装空调的伙计图省事,‘因地制宜”将空调外机安装在店门的右上角,也舍不得离地高一些,待到他们打算交差时,我出去试了一下高度,手臂举过头顶,还没伸直指尖就可以触及到室外机。

      既然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想来也没什么大碍,我就结账让他们走人了。

      我们这家店所在的这幢楼的负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伯,本地人,是房东雇来的伙计。他天断黑时才回来,一眼看见我家装在店门外的空调室外机,吃惊不小,连忙把我叫了出去大呼不好。

      我初来乍到,不知有异,就在店里装空调的前些日子,村子好几家小超市的空调外机被偷了。那些盗贼仿佛修炼成了飞檐走壁的武功,装在四五楼外墙上的空调外机,趁着店里无人看守,也被他们在半夜卸走了……

      老伯的一番提醒让我听得心惊胆战,人家五楼外的室外机都会失窃,况且我们这台室外机离地才一人多高,人家要偷,还不是轻而易举!

    担忧放大成了恐怖,空调外机被偷反而变成了小事,要是这些盗贼行凶呢!

    幸好是虚惊一场,夏天过去了,第二年冬天也过去了,直到我们离开㚑源山下的灵水村,这台空调外机依旧安然悬挂在原处……

      这个跨越两年的隐忧我没有告诉父亲,我担心他也同我一样,日夜悬着一颗心。天底下父子连心,父亲在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夜里独自对付三个贼人的经历也从未告诉儿子和其他家里人,直至前年的深秋,父亲病重住院,他的生命已经来日无多,他才悄悄告诉了儿子,这也是父子俩在医院病房里闲聊,我突然想起这件往事,这是我特意追问的结果,要不然,直到父亲离开人世那一刻,就将成为一个永远的的谜,世上再无人知晓……

      我惊叹一个文盲父亲,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庄稼老农竟然这样心思缜密。

          这是父亲躺在病床上的自述,作者以文字形式表述父亲那肺腑之言的大意:

        那些人心黑得很,手毒得很,他们无恶不作,抢人、杀人都敢干,还有什么干不出来,下不去手!

    一家人在哪开店做生意,怎么能因为一个手机,几百块钱的损失得罪那些人?要是当天民警把那三个人抓去了,这种小偷小摸人家见多了,大不了关上十天半月就放出来,放出来了我们一家人可能就大祸临头了。

        就算是给他们判刑,投进监牢里三年五载,他们既然敢横行一方,在外头一定还有同伙,这些同伙我们根本没见过,可他们认识我们,知道我家的店开在啥地方,等于敌暗我明,难道人家没有机会暗算我们吗?

      那一个晚上,给他们准备好烟、好酒、好菜,还有一把磨快了的菜刀,把他们哄好了,服侍好了,就平安无事了,要是他们不吃这一套,要来硬的,要烧房子要行凶,我这把老骨头就和他们拼了,这些亡命之徒更怕死,我只要砍翻一个,另外两个就胆怯了,要让这些坏人知道这家店敢和他们针锋相对,或许以后就会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

      那天晚上你千万不可留在店里,那三个人报复的目标就是你,你年轻,火气大易冲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一家就完了,我这老骨头就不一样,活了一把年纪,泥土都埋到脖颈了,真到了和他们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三个人还不一定敢豁出命来。老汉和儿子被逼到必须舍出一条命出来,也只能是年老的命换回年轻人的……

    十多年前的那一个闽南之夜,待到母亲和妻女去附近的庄浦村看热闹后,这是父亲留在店里两个多钟头的经历——

      一番忙碌,酒菜上席,又摆满了一桌子。父亲坐下来静候,可谓人等人,急死人,父亲不断地抬头看墙上的电子挂钟,三番两次还走过去凑近了看。

      他焦躁不安,甚至在心里还埋怨那三个人“言而无信”,说要来又迟迟不来。他不是担心劳心费神烧了一桌子好菜没人吃,而是忧虑这三个人要是变卦不来了,那这个事情就夜长梦多没有个了结了,正应了那一句俗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约三十年前的家人旧照


        如坐针毡的父亲听见店门外传进摩托车急促停下的动静,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店门“咣”的一声被人踹开了。

      气势汹汹闯进门来的又是下午那三个年轻人,两个人各自拖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镀锌钢管,另外一个手里抖着一条黑乎乎的摩托车链条。三双贼眼把餐堂扫了一遍,一声暴喝:

“你儿子呢?叫他给老子滚出来!”

        餐堂里这个点头哈腰的老头儿赔着笑容,一脸的“谄媚”,连忙邀请他们坐席。他又像下午在民警面前一样撒开了“弥天大谎”。

        “我那没出息的儿子是个粗人,说话做事都没有轻重,得罪了三个小兄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三个年轻人脸上的怒色开始缓和,父亲接着趁热打铁“圆谎”:

  “他的手机也找到了,滚在了床腿下去了,钱让他媳妇儿收起来了,她下午忙三慌四还搞忘记了,真是冤枉了三个小兄弟,我儿子回厂去了,他对不起老乡,心里惭愧得很,觉着没脸见你们,走时还交代要是你们来了要好好招待……”

      老头儿边说边走向门帘旁边架子上的电视机跟前,伸出手去,从机身后拿出那三盒昂贵的软包香烟来。

      父亲事先准备好的腹稿,把那三个家伙听得像做梦一样,眼前这个低三下四的老头态度谦卑,言辞诚恳,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都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偷了这家人的东西,当父亲递过去香烟时,三个人还假意推让了两番,父亲不由分说将香烟硬塞进了他们的衣袋里。

        接下来父亲又开始第二次邀请,拉拉扯扯显得亲亲热热,彼此格外客客气气。父亲试探着去接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年长者,貌似“老大”手中的铁器,父亲用意明显,这三个人也不是傻子,这一个人的“斗志”就此瓦解——父亲的掌心刚一接触钢管,那人不假思索就松了手,既然“大哥”做了榜样,第二个第三个迎刃而解。

      这三个家伙过着坑蒙拐骗,巧取豪夺的生涯,自以为潇洒,其实饥一顿饱一顿度着日子,这会儿可能还没吃饭,三双眼睛已经轮番扫过桌上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酒菜了,父亲一再邀请,三个被“缴械”的家伙半推半就地就过去了。

      吃吃喝喝中又恢复了下午风波未起前的和谐气氛,父亲陪在一边,笑眯眯的又打开了话匣子,他晓之以理,旁敲侧击的这番话等于给儿子和在异乡的这家小店上一道双保险。

    父亲是这样“自编自演”的:

    他说自家儿子在海边一家大公司上班,大小是个头儿,手下有三四十号兄弟,他这个当老大的如果有难,手下的众兄弟怎能袖手旁观!真要把事做绝了,可能大家也不会落下好结果……

        当天晚上,母亲、妻子、女儿三代人从庄浦村观看演出载兴归来时,店堂里整整齐齐,风平浪静,父亲靠在凉椅上,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那是三个贼人酒足饭饱离开后,父亲迅速打扫了“战场”,父亲以他一生一贯的耐心和细心,一丝不苟恢复了家里三个女眷离店外出前的原貌,对于父亲来说,当他化解了灾难,就当根本没发生过,家里的其他人,连知情权也被“剥夺”了……

      玄黄天地之间,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存在一种神奇的“第六感”,据说这种心灵感应不受时空阻隔,如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波,相互传递在至亲骨肉之间。

川南家乡的冬天


        多年前读小说《白鹿原》,第二十八章的其中一段让我记忆犹新,作者无意在文中宣扬形而上学的伪科学论调,但是我的亲身经历,虽是须臾之间的现象,却印证了小说中虚构的情节,想来多么不可思议。

    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民国时期,渭河平原上的白嘉轩老汉,是一个家大业大的开明乡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里被一场噩梦惊醒,他在这场不祥之兆的梦里见着一只白鹿腾云飞进了庭院里,白鹿长跪在白嘉轩面前泪流不止,老汉刚要上前,这只悲伤的白鹿又飞走了。

      乡绅膝下有一个秀外慧中的小女儿 芳名白灵,激进的年轻女孩在西安求学,弃笔从戎投身革命。

    白嘉轩雪夜梦见白鹿的当晚,白灵在离家乡千里之外一个叫南梁根据地的“肃反”运动中被蒙冤活埋……

约二十余年前的旧照


      当年还未婚的年轻读者,熬夜看这本书,读到被处决的白灵托梦给父亲这一章,孤灯下的我,已然毛发悚立。

      2022年1月9日,旧历辛丑年腊月初七,时令“三九”第二日。凌晨三时五十五分,即是十二地支的寅时。

    这是我生涯里的至暗时刻,如烙印一般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我想我的余生随着这突然降临的巨变,直至心跳停止,永远瞑目那一刻也不能忘却。我从这一刻起被永远沦为没有父亲的人了!

        漂泊在异乡的日日夜夜,每当念及,都是一件无奈的伤心事,父亲逝世的前晚,子女们都远在天边,我和妻子谋生在遥远的苏北,刚刚在人地生疏的地方落下足迹才不到两个月,能否立足在此地生存下来,尚是一个难以逆料的未知数,如同求生的本能,我必须要坚定信心,小心谨慎在新环境尽到职责本分。

      时令已入腊月上旬,公司布置的任务如突击冲刺,一浪高过一浪,令我感受到空前的工作压力,我又日夜牵挂着病重的父亲。矛盾犹豫的我举棋不定归期,直到腊月初六的早晨我才痛下决心一举付款完成了腊月廿一这天傍晚直飞家乡泸州的航班订单,万万没想到,十多个小时后,猝不及防的变故,我不得不将行程改成了初七傍晚的航班。

      实属侥幸,也算我眼疾手快,南京直飞泸州每日仅此一班的飞机平时客舱里空空荡荡,因为时近春运又赶上大学生们放假,当我凌晨五点多钟紧急改签时,这一趟门可罗雀的航班居然爆棚,只余下三个座位了。

      我和父亲遥隔几千里,朝思暮想着父子相见,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盼得望眼欲穿。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儿子,待到儿子到家那一天,他要亲手推“豆花儿”为儿子夫妻俩接风洗尘。可是父亲说变卦坚持不下去了,他等不及儿子从远方风尘仆仆归来的哪一天了,儿子再也尝不到老父亲用“胆水”点清的“豆花儿”了。

2022年1月12日父亲出殡前夜


      (胆水,顾名思义,味苦如胆汁,主要成分即潮解氯化镁晶体,分子式MgCl2,其味苦涩有毒性的一种化学物质。川南乡间用以澄清嫩豆腐,旧时贫困的家乡,推石磨碾出豆浆,点豆花儿招待至亲的客人,这是一个沉重又工序繁琐的活儿,点豆花儿要有灵性和耐心,经验和火候也要恰到好处,实心实意的豆花儿犹如雪花一般洁白轻盈,老少咸宜,不失为一道可口的佳肴。老父亲的心意好不凄凉和温馨,把久别重逢的儿子当作了贵客——作者注释)

      腊月初六的傍晚,我正在前往公司的途中接到妻子的电话,电话是三婶打给妻子的,她刚一挂断她就拨通了我的手机号——父亲前一刻还坐在灶间的凳子上生火做饭,下一秒突然坐不稳了,身子歪向一边,不省人事,喊都喊不答应。

      留在家里的叔父、婶婶、姑姑和姑父闻讯纷纷赶来,在微信视频通话的画面里,父亲平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身边的亲人连声呼唤着哥哥。

      清醒后的父亲虚弱乏力地倚坐在沙发上,五叔父提来一桶热水,给兄长洗脸,再把他枯瘦的双脚托在手心,小心翼翼没进热水里。在村里当了一辈子郎中的姑父带来了听诊器、血压仪等,他细心地检查父亲的生命体征,姑父可能判断出父亲已经徘徊在回天乏术的生死边缘了,长辈们的良苦用心,他没有对我们作出明确的解释,他和五叔父给我们的建议是晚上留心观察,天亮后再送医院。

      父亲去世几个月后我才意识到父亲后来恢复神志的反应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他精神变好了,过意不去大家在寒夜里陪着他,开始对叔姑婶婶们下“逐客令”,执着地劝他们各自回家休息。

      当晚我在苏北的公司值夜班,父亲好转的消息虽是错觉,却稍微镇定了我内心的慌乱无措。

      这已是经验之谈,父亲一病三年,每一次都在离老家四十多公里外的西南医大中医医院转危为安。我的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在医院里,三年来频繁进出已经俨然成为那儿心血管内科医生和护士们的老熟人了。那一夜我这样安慰了自己好几遍——父亲的病情反复趋于常态,他挺过那一夜在情理之中,只要到了医院,化险为夷也是理所当然。

      办公室灯光如昼,昏昏沉沉熬到下半夜渐渐意识模糊,半梦半醒之间,父亲的脸突然浮现在我眼前,这般真切,连他两鬓的白发都纤毫毕现 。

2015年4月20日,奶奶下葬


        我看见了父亲眼角的泪痕,翕动的嘴角微咧着,这样忍受痛苦的表情我见过好几回了,就像在医院里,我推着轮椅送他去窗口采血化验,当针管突然刺进他的血管里,父亲的嘴里总是不由自主发出“咝”的一声。我忍不起心肠看着父亲受罪,赶快扶紧他的肩膀,每一次都把脸别到一边去。

      我与父亲四目相对,我禁不住出声连唤了三声“爸爸”,可是父亲像失语了似的,他一个字都没回应。

    是八姑的电话惊醒了处在如梦似幻状态中那个在异乡的断肠人。

    “你爸爸快不行了!”

  “八姑,要不马上送医院……”

我脱口而出回应姑姑,完全是在下意识支配下盘旋在心头的固执念头,唯有如此,才可能挽回父亲的性命,可我的话还没讲完电话就断了,我霍然从椅上起身,脑袋里一片空白,两眼发黑,手机也从手中跌落到地。

      回过神来后我将电话回拨了过去,八姑告诉我父亲已经走了,我听见手机里传来一片哭声……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匆匆挂断电话那时,她正和母亲,婶婶们合力将快要断气的父亲从卧室抬到客厅里来,她们止不住成串的泪水,哭得好不伤心。

2011年12月25日,奶奶八十大寿


      第一次与姑姑简短两句通话后,我起身抬头无意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那一枚最短的时针,还差最后一格刻度的距离,就要对准凌晨四时了。

        那一夜数九寒天的苏北多冷啊!平原上大雾弥漫,路边的枯草上结满了晶亮的白霜,我的嘴里哈着白气,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亡命奔赴在公司与住所之间的公路上,跌跌撞撞差一点一头摔进响水县城东桥下凝着薄冰的小河里……

2023/01

原创文章

四川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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