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曾问启蒙老师什么叫青葱岁月,老师不说话,那时的我便认定了他是不知道的,他银发满头,执拗古板,像极了鲁迅笔下的寿镜吾先生,只是他没有了那把戒尺,常常清着嗓子伸长了脖子带我们念“一去二三里。”
“一去二三里……”他种他的梧桐树;
“一去二三里……”他擦着那块清亮的黑板;
“一去二三里……”他似乎不会笑。
“一去二三里……”他说了吗?
下句是什么?小孩子们坐在溪水边洗脚。
很晚了吧。
于是,有人看见不远处谁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它们快乐了一阵便浮绕在村外的小树林上空,久久不散。
孩子们依旧坐在溪边,涨潮的溪水慢慢开始变得清凉,又似乎唱开了歌,叮叮咚咚地,像极了孩子站在灶台边用筷子敲碗的声音,可是,妈妈不让,忘了是谁生气地撅起了小嘴。
小学堂里的老先生又敲起了挂在梧桐树上的那口老钟,钟声颤颤悠悠由远及近。
这声音,似乎是出于那个技艺精巧的工匠之手,而后到了那座破旧的老庙,又经了多年那个老僧陀的敲打,而后呢?而后就险些成了碎片,但终是免不了一劫,被一帮红颜色的孩子敲成了豁口,扔在时间的土里。
风儿吹开了积尘,老钟被重新挂上了树,它是村口的集结号。
后来,又渐渐地没有了树,没有了村口,老钟的拉绳终于到了启蒙先生手里,它的头顶是梧桐树宽阔高大的树冠,钟声常常震得那些刚抽出的新叶发颤。
“烟村四五家!”一个孩子骄傲地喊开了头。
“不对,钟声连翠微。”另一个孩子伸了伸圆圆的脚趾头。“我听过我爷爷常念这句。”
他爷爷,那个永远和蔼地笑着的老头儿?他总坐在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摇着裂开了两条缝的蒲扇。
但他是念过书的。书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于是,“一去二三里,钟声连翠微。”
于是,他们欢快地跑着跳着各自回家。
于是,那启蒙老先生坐在他的梧桐树下,坐在那口老钟下。月光照不完他身下的藤椅。
多年后,我又想起“青葱岁月”的发问,虽然看似与此无半点联系,却于不经意间使我想起“一去二三里”,想起“钟声连翠微”。
我已离开。一去不止二三里。
再无钟声。却无时无刻不想起那钟声连翠微。
那先生的沉默究竟是什么呢?它像是那浮在村外树林上的青色雾霭,沉默着不言一句,却又久久不肯散去。
我时常想起那短暂的沉默,时常想起那个清凉的傍晚。我想象那白发的启蒙老先生一个人坐在梧桐树钟下的黑暗里缓缓摇着蒲扇,极轻极慢……
我见过一畦畦整齐的青葱,苍翠而饱满,笔直着身子,修长了影子,在刺亮的骄阳下闪着光,可奶奶告诉我,它们极易折断。
于是,我又想起青葱岁月,我不再允许自己和家人吃葱,不再想去侍弄它们而被呛得满眼泪水。
它终于没人下得了个确切的定义,我们都躲在青春里享受着这肆意蔓延的绿。
世上的事都是这样吧!我们这样安慰自己。
我们这样想着,世间的事仿佛就果真又是这样了。
一去二三里。
钟声连翠微。
文/方隅
二零一四年三月
本文原载于《文苑·经典美文》2014第8期,后经《青春美文》转载于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