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不允许自己生病

他竟然不允许自己生病


 

“这个小区的天下,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打下来的!……”其实他就是一个收旧货的。

1,

你要是有空来我们桂花苑小区的南门口转转,准能瞅见一个总是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的老头儿。不知道的,兴许当他是保安。可你要真这么叫他,他准会跟你急——他心里头,一直有点瞧不上保安。

其实,他就是一个收旧货的。我们小区的人都叫他老潘。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包括大年初一,老潘似乎从未缺席过,天天雷打不动地盘踞在南门口。这份耐心,也就小区门口那块镌刻着“桂花苑”三个大字的铭牌石才能跟他比一比。

我们小区的人都说老潘很厉害,他竟然不允许自己生病。当然,他即便生了什么病,你也甭想从他脸上看出来。

有一年,我一直未能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便索性在桂花苑小区的南门边上(对着桂花街),租了个店面,开了家小超市。我当时雄心勃勃地想,指不定哪一天,就给我整成一家全国性的社区连锁超市。

可开张以后,生意却一直不温不火。还有,因为雇不起员工,我只得自己一个人在店里天天顶着,所以很累,非常累。

老潘常来我店里买东西,每天中午吃饭时,他都会来买两包袋装方便面,叫我用开水泡上,还叫我往面汤里打一只生鸡蛋。要是当天上午的生意特别好,他脸上春风得意,就会嚷着叫我打两只、甚至三只生鸡蛋。一般人都不敢这么吃;敢这么吃的,都不是一般人。

而往往面还没泡透,老潘就等不及了,“啪”地掀开搪瓷缸的盖子,用筷子在面汤里一通搅,把浮在上面的一层蛋黄搅匀了,香气一冒出来,立刻呼啦呼啦吃起来。搪瓷缸上的几个红字“先进工作者”早已褪成了暗褐色,倒是跟他那双常年皲裂的手掌很相称。

老潘用的筷子都是他自己带来的。说来也怪,他从不从自己家里带一双固定的筷子,而是就地取材,常常从他收到的一大堆旧货中搜寻出一双筷子;往往用完即扔。有时实在搜寻不出,他就麻溜地从道旁的树上折下来两根小树枝,两头匀匀齐,再用衣角擦擦干净就当筷子使了。

有一次,我实在看不过眼,便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拿着,不收你的钱!”

他却连连摆手,坚决不要:“孙老板啊,我跟你讲,你还是自己留着卖钱吧!”

老潘吃得极快,每每往香烟柜台的外面一站,三扒两扒,就把一大搪瓷缸的面条,连同滚烫的面汤,一股脑儿倒进肚里。我常常劝他吃慢些,不要伤了胃。可他就是不听,还说自己早就习惯了。

他吃得这么急,好像外面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生意在等着他拍板。不过有时候,也确实会有小区里的人跑来催他:“老潘,快!我家里有旧货。”他嘟囔着:“就来、就来!”;便吃得更快了。

当然,我和老潘的关系,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热乎。事实上,我小超市开张的头一天,我俩还差点动了手。

那天早上,放过开门炮,正式开张后,一个梳着大背头的老头儿背着手踱了进来,这边瞅瞅,那边瞧瞧;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活像一位领导莅临我们桂花街视察工作。

可等他慢慢吞吞踱到收银台前,不仅没有买一样东西,反而“嘿嘿嘿”干笑起来,而且还一直阴不阴、阳不阳地盯着我望。

他脸上两侧的太阳穴和颧骨都长得特别高耸,好像随时会顶破皮肉似的。一瞥之下,我脑子里马上蹦出了一个词:危峰兀立。这老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善茬。

他那眼神就像一个人贩子正在掂量货色,盯得我一阵发毛。但我不想露怯,便也毫不相让地盯着他望。

两道目光紧紧地绞杀了好一阵,他终于开腔了,但皮笑肉不笑:“老板啊,我跟你讲,你这节香烟柜台空空荡荡的,连一包香烟都没有,还做啥生意呢?!”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我还没有领到那张烟草专卖证,所以暂时卖不了香烟。不过,我已经去烟草专卖局申请了,他们让我再等一个月!……”我耐着性子解释起来。

事实上,我心里早就不痛快了。靠,他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后,这个不买东西也不识相的老家伙,却一直磨磨蹭蹭站在我的店门口不动;脸朝着外面,P股冲着我,竟悠然自得地抽起烟来。

我只好时不时猛拉一下收银台的抽屉,“咣”一声;或者猛敲一下香烟柜台的台面,“咚”一声,以暗示他快点滚蛋,不要堵着店门口。可他却毫无知觉。

我只好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说:“老师傅啊,你这么一直堵在我的店门口,别人还怎么进来买东西呢?”

老家伙这才转过脸来,又用那种似笑非笑、不以为然甚至不屑一顾的眼神盯着我望。我憎厌的目光也毫不掩饰地怒射过去。

我俩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

他忽而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又猛地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擦在店门旁那根红色的消火栓上,这才扬长而去。

我瞅着他的背影,心里不免一阵窝火,靠,这都是什么人嘛?!

不过,我转念又给自己暗暗鼓劲:兴许人家只是一个老烟鬼,只在乎能不能方便地买着烟。因此,我只能默默地祈祷那张烟草专卖证能够尽快地发下来,以便早日让附近的每个烟鬼都能在我这儿获得满意的服务。

可就在那天黄昏,这个不识相、不知趣的老家伙又大模大样地闯进来。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嘿嘿干笑,而是虎着一张脸,飞快地扬起一只手,指着店门外那两列一字摆开的、朋友们送来祝贺我开张志喜的花篮:“老板啊,我跟你讲,我是专门收旧货的,这几个花篮,我现在收一下!”

他那种不容置辩、命令式的粗暴口吻,活像一个作风霸道、说话蛮横的城管。

我立刻火冒三丈,嗓门陡然粗了起来:“你自己跑出去抬头看看,太阳还没有落山呢!还有,这几个花篮即便我想卖,也不会卖给你!”

老家伙也立刻火了,嗓门也拔高了八度:“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跟你讲,桂花苑小区的旧货,我不收,没人敢跑过来收!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潘是什么人?!”

2,

“你老潘是什么人?你老潘是大领导、大老板!你自个儿瞧瞧,哪个收破烂的,像你这样,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我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这一下,老家伙被我彻底激怒了,竟激动地跳起来,“啪”地猛拍一下香烟柜台,一脸凶相地大声吼道:“我跟你讲,你今天要是不让我收这些花篮,咱们就走着瞧!”

那一刻,他目光中的两团怒火猛烈地炙烤着我,但我决不能退让。我也怒目圆瞪,“啪”地猛拍一下香烟柜台,大声吼道:“瞧就瞧!谁怕谁啊!”

这一下,我们两个人算是彻底地杠上了。

哦,这节香烟柜台倒是买对了,蛮结实的,被我们猛拍了两下后,居然纹丝不动。

我当时想,既然选择在这里开店就不能怂;一怂,以后左邻右舍都能骑在我头上,可着劲儿地欺负我。所以,甭管这个老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我今天必须咬牙挺住。

难道我一个四肢发达的壮汉,还打不过他一个小老头吗?再说了,他这不是明火执仗地强买强卖吗?还有天理吗?……

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开张的头一天,我就跟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儿干架,好像太不吉利,太丢份儿。

就在我俩正互相怒目而视、剑拔弩张的当口,一位满头银发、戴着眼镜的老太太忽然推开店门口看热闹的人群,轻手轻脚走进来,笑眯眯地说:“老潘啊,你怎么又跟人吵上了?人家超市今天是头一天开张,你怎么好意思跑上门来找茬呢?唉,你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晓得保重自己的身体。走走走,到我们家去收一下纸板箱!……”

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老太太终于把这个不讲理的老家伙拽走了。

唉,好险啊!

等他们一走,那几个站在店门口看热闹的人便七嘴八舌讲起一些老家伙的事情。他们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我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懒得搭理——你们刚才怎么一直袖手旁观,而不主动上来劝解一下?!

我又想,难道我堂堂一个壮汉,还真被这个收破烂的老头儿给拿捏得死死的?!

我一时意气难平,便跑出去,站在马路边上吹吹风、消消气。

不一会儿,恰好来了个踏着三轮车、“咣当咣当”敲着铜锣收破烂的黑脸膛大汉。我连忙向他招手:“师傅,来收一下花篮!”

大汉却连连摆手:“你们桂花苑小区的旧货有人收,我不来!我不来!……”

靠,难道那个老家伙真是我们桂花苑小区的一霸?!难道我真是遇到了那种传说中的地头蛇?!我不觉十分诧异。

但我偏不想让他得意,于是干脆对大汉说:“你全部拖走吧。我不要你的钱!……”

我的话音未落,这个赤膊的黑脸膛大汉便“蹭”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一手抱一个,眨眼间,那几个花篮便被他一扫而空。

等那个老家伙提着一捆纸板箱,重新出现在小区的大门口时,就只能对我气呼呼地干瞪眼了。

但那会儿,我已经没空再搭理他了。晚饭前后,下班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店门口一时人头攒动,川流不息。我马上就意识到,这段时间其实就是我们这类社区小超市一天的营业高峰;只要充分把握住这个高峰,一天的利润便有了保障。

打那以后,我和老潘即便一起站在同一堆闲聊的人群中,也通常互不搭理,装作视而不见。唉,那几个不值钱的破花篮弄得我俩之间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

有天上午,一个面熟的顾客忽然跑进我店里:“小孙啊,麻烦你待会儿撞见老潘,让他到我们家去收一下旧货!……”然后,他把他们家的具体住址告诉了我。

其实,我这个人也并不是个小心眼,只是有时脾气太急。这一点,倒是和老潘很像。还有,我和老潘一个在店里,一个在店外,低头不见抬头见,真没有必要老是这样僵着,保持敌意。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所以,等老潘的身影又出现在店门口时,我立即叫住他:“老潘,×幢×户的人家刚才过来,叫你去收一下旧货。”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嗯”了一声,却没说一句感谢的话。待把肩膀上的一捆旧货卸进那辆常年停靠在铭牌石旁的三轮车上后,便攥着一股麻绳,立即返身,急匆匆地往小区里跑了。

靠,早知道他这么拽、这么老卵,我就不告诉他了。

那天中午,他却满脸堆笑地跑进我店里,买了两包袋装方便面和两个生鸡蛋,竟然开始做起了我的生意。尽管场面仍有点尴尬,但我们还是没话找话地聊了起来。

从此,我和老潘总算是冰释前嫌,慢慢地熟稔起来。

后来,他还把那只专门泡方便面的搪瓷缸存放在我店里。偶尔,缸上会摆放着一双他刚刚用过的、却没有马上扔掉的筷子。那通常是一双看上去很高档、很值钱的筷子。看来,老潘不愧是一个收旧货的,很识货。

我发现,只要小区的大门口有人扎堆闲聊,老潘准会适时地挤进去,趾高气扬,不无炫耀地来一句:“我跟你们讲,这个桂花苑小区的天下,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打下来的!……”

很显然,他是用这种方法来反复宣示主权,以防他人染指。

我每每听了,总是一笑了之,再也不会像刚开始打交道时那样反唇相讥,去招惹他。

不过,他倒也不算吹牛,我曾屡次看见他凶巴巴地赶走了那些踏着三轮车、试图抢他旧货生意的同行。

有一天中午,老潘呼啦呼啦地吃完方便面后,忽然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孙老板啊,我跟你讲,你这节香烟柜台怎么还空着?你的小超市都已经开张两个月了。”

“唉,没办法,烟草专卖局的人说会尽快派人上门来检查、审核,再决定发不发证。可又说暂时人手不够,让我先等等……”

“孙老板啊,我跟你讲,你可以先去别人家进几条好卖的香烟卖起来嘛。这么大一节香烟柜台空空荡荡的,怎么看都不像样。我跟你讲,拐角上那家‘建国便利’就是从别人家进的货,他也没证嘛……”

3,

他顿了顿,嘴角带着鄙夷,“不过,他做生意很不规矩,卖的基本上都是假烟,我从不去他那儿买烟。他只能骗骗那些不知内情的过路客。我都是去对面的‘宏光烟酒’买的……”

老潘一边剔着牙,一边像水龙头滴水似的,淋淋漓漓说了一大通。

我虽然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根本不为所动。我孙志成从小到大,一直小心翼翼站在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这一边。

“老潘啊,我老实跟你讲,我暂时还不想从别人家进货。好歹等烟草专卖局的人上门来检查、审核后再说嘛。老潘啊,我跟你讲,谢谢您老的关心噢!……”

老潘听了,一阵“嘿嘿嘿”地干笑起来。

事实上,我也曾在心里盘算过:如果我贸然从别的渠道进货,万一进到的是假烟呢?万一被烟草专卖局的稽查人员给当场逮住呢?万一顾客买到假烟后,找上门来大吵大闹呢?……都是麻烦事儿。

还有,我也曾想过托人去烟草专卖局通融一下,让他们快点发证。但转而觉得,就为这么点破事去麻烦人家,欠下一个人情,好像也不值当。所以,我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再等等。

当然,每每有顾客专门跑进来买香烟而买不到时,我就得先道歉,再费一番口舌解释了。

有些相熟的顾客便热心地提醒我:“小孙啊,一定要去走走关系,送送礼。要不然,你就只能一直吃亏。你少买一天的香烟,就是一天的损失!……”

我和小区里的人处得不错,经常有人托我代收一下快递,等他们下班后再过来取。还有人把别人送的烟酒什么的也请我帮着代收一下。

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单位的小领导,隔三差五就有人来给他送点烟酒。他倒是蛮客气、蛮大方的,每次从我这儿拎走礼品时,总要从手提包里摸出一盒中华烟扔给我。有时还是软壳的。

我自己不抽烟,便把烟都散给了门口的几个熟人,老潘、保安都有份。

我和那几个保安也处得不错。有时我关上店门,去小区里某个顾客家送啤酒、送大米,他们就会帮我招呼那些吃了“闭门羹”的顾客,让人家稍等片刻。

当然,并不是说我们桂花苑小区就真的是老潘一个人的天下,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小区物业公司保安队长的哥哥也是一个收旧货的,常年蹲守在小区的北门口,跟老潘遥相对峙。他不仅收旧货,还垄断着小区的水泥、黄沙等生意。谁家装修若是用到水泥、黄沙,就必须从他手上进货。要不然,他弟弟就会去找装潢公司、工地工头、装潢工人的麻烦。

可保安队长毕竟只是针对施工方,而不是直接针对业主,所以,大家也就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这位“皇亲国戚”做生意很不地道,收旧货时,“秤上花头经太足”,而且动不动就在楼道里顺手牵羊,偷走一些业主临时堆放的东西。所以小区的业主们,连带桂花街上的店主们,但凡家里有旧货了,都愿意跑到小区的南门口去喊老潘。

后来,保安队长大概是眼红老潘的生意太好,便通知南门口的那几个保安:不允许老潘再骑着三轮车进小区运旧货!规定只能靠手搬!

当然,这项措施表面上美其名曰是为了小区的环境美化和交通安全,而实质上的用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有些旧货,譬如冰箱、衣橱、床垫什么的,老潘光靠两只手哪里能搬得动?他当然气不忿了。再加上大家有目共睹,那个保安队长的哥哥却照样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整天在小区里风驰电掣,横冲直撞。

有一天,老潘为了运走一只大件旧货,便骑着三轮车硬要往里闯,却被门口的那几个保安给死死地拽住了,任凭老潘怎么解释都不行。

双方僵持之中,一个保安还笑嘻嘻地煽风点火:“领导叫我们不让你骑着三轮车进去,我们只好照办。你老潘有本事给我们发工资,我们就听你的。或者,你直接去找我们领导算账!……”

于是,老潘的犟头脾气上来了,竟“哐当”一声,猛地推翻了自己的三轮车,横堵在小区的出口上,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我跟你们讲,今天不让我进去,哪一辆汽车都甭想从这个门口出来!……”

眼看着小区门口的汽车越堵越多,喇叭声越叫越响,其中一个保安慌忙用对讲机喊来了他们的保安队长。队长人高马大,一脸不好惹的样子。他一过来便招呼那几个手下:“赶快掀走!”几个手下一起用力,把老潘的三轮车直接掀翻到路旁的草窠里。

众目睽睽之下,老潘这脸丢大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揪住保安队长的衣领。结果,却在转瞬之间,便被人家用一个熟练的擒拿手法,稳稳地压在了膝盖下面。

顿时,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片惊叹。有人咋咋呼呼地说:“嚯!这家伙当过特种兵吧?真有两下子!……”

毕竟岁月不饶人,一旦真的动起手来,老潘哪是年轻人的对手。尽管外表看着刚强,但实际上,他的一双浑浊老眼早已迎风就流泪。

看来,人不服老不行啊。他今天吃亏是吃定了,连一向梳得油光水滑的大背头也跟着凌乱起来,沾上了不少泥土、草屑。

在我们的极力劝解之下,保安队长总算松开了老潘。老潘站起来,脸色铁青,气喘吁吁,等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骑上大家合力帮他扶起来的三轮车。

走之前,他指着保安队长,撂下一句狠话:“哼!你给我等着!……”

就在当天下午,老潘就向我们桂花苑小区、乃至桂花街上的人,充分展示了什么叫“江湖上有人”。他竟然呼啦啦地喊来了五辆小面包车,一下子就把南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五辆小面包车并排放着,车头一律冲着南门口,挡风玻璃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阳光。然后,车门“哗啦”一阵响,一起洞开着。清一色光头、赤膊、纹身的大汉坐在里面,个个眼神凶悍,令人望而生畏。场面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像极了电影上黑社会火拼之前的特写镜头。

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都站得远远的,一起屏声敛气地等待着。

平日里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南门口,一时鸦雀无声。

4,

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大背头重新梳得一丝不乱的老潘身上,他一下子变得万众瞩目,成了全场的焦点。

只见他缓缓推开车门,从最边上一辆小面包车探着脚跳了下来,旁若无人地踱到那几个目瞪口呆的保安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叫你们队长过来!”

整个过程,老潘显得不紧不慢的,并没有一上来就有恃无恐地喊打喊杀。他的目光偶尔扫射一下我们时也显得很平静、很克制。

那些江湖大汉并没有跟着老潘一起跳下车,但他们那种杀气腾腾、横扫一切的目光,已足以让我们胆寒。

很快,保安队长带着一帮人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还好,他们双方不是一见面就开始火拼,而是进行了有礼有节的谈判。看来,熟谙江湖规矩的人自有一套解决争端的方法。

只见保安队长满脸堆笑,无限亲热地搂住老潘肩膀,一起走到铭牌石旁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后来,保安队长敬了老潘一支香烟,还客客气气地帮他点上了火。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谈判的,最后谈成了什么,因为没有人敢贸贸然跑上前去打听一下。只知道很快,老潘大手一挥,那五辆小面包车同时猛按一阵喇叭,然后呼啦啦地全开走了。

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就是在此过程中,他们当事的双方好像都没有人主动去打电话报警。看来,他们的争端如果自己能够解决,就绝不会去麻烦人家警察;而一旦麻烦了人家警察,就说明他们的争端已经初步解决了。

也许,这就叫“江湖事,江湖了”。

很快,老潘的三轮车又像从前那样,宛如一只快活的野猫,自由穿梭在我们桂花苑小区里。

打那以后,老潘身上似乎就在无形之中,被注入了一种神秘的、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的江湖大佬气质。可以想象,老潘这一下更有资格趾高气扬了。

不过,我倒是再也没有听见他挤进人群说:“我跟你们讲,这个桂花苑小区的天下,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打下来的!……”

还有,每当有人问起那帮江湖大汉是从哪里叫来的时候,他总是笑而不答。

老潘似乎变得内敛、深沉了。或许他深知,既然名声已经传出去了,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喋喋不休了。

后来听人说,那帮江湖大汉是老潘下岗前一个老同事的儿子带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一直等到第五个月,才等来烟草专卖局的人。

那一天,两个穿制服的人跑进我店里,亮明身份后,便拿出一卷皮尺开始丈量营业面积。

丈量过后,其中一人开口就说:“你的营业面积不足一百平方米,我们没法给你发证。”

“怎么会没有一百平方米呢?!”

我连忙拿出房东留给我的房产证复印件,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建筑面积有一百三十五平方米,就算除掉公摊面积,实际面积也必定超过一百平方米。

可那人扫了眼房产证复印件,马上摇摇头,笑眯眯地说:“后面那个小仓库不能算作营业面积。我们要求实际营业面积必须达到一百平方米。”

“那麻烦你再去量量小仓库的面积吧。我以后再重新装修一下,改成营业区!……”

那人便跟着我进了小仓库。他刚拉出皮尺,我便迅速往他口袋里塞了两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他却坚决不收,死活不要。我只得讪讪地放弃了。

那一刻,我的店门口站着一堆看热闹的、多管闲事多吃屁的人。其中一个是隔壁天美小超市的老板——他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我们,那架势仿佛随时会扑进来咬我们一口。

最后,烟草专卖局的人说:“等你把小仓库改好后,再去我们局里重新申请吧!……”

我请他们留下手机号码,但他们却怎么也不肯留。他们说若有什么事情,到局里去办理就可以了。

看来,我一直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等来等去的那一张烟草专卖证,暂时算是黄掉了。

唉!——

事后,老潘特地跑过来对我说:“孙老板啊,我跟你讲,现在的社会没有关系就寸步难行。你看对面的‘宏光烟酒’,人家老板的手上攥着好几张烟草专卖证呢。再看他旁边的那家男装专卖店,人家店面只有你的一半大,证也办下来了。听说就是‘宏光烟酒’的老板帮他们办的。然后香烟都拿到‘宏光烟酒’卖,利润两家分。我跟你讲,你要是实在找不着门路,还不如去‘宏光烟酒’进点香烟卖卖呢!……”

我还是不为所动。再说了,老潘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只是可惜了面前这节高档气派、结实耐用的香烟柜台。我只好往里面填些小零小碎的东西:电池、签字笔、刮胡刀片、橡皮擦、双面胶、针线包……看着很是寒酸,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我暂时真不打算再重新装修那个小仓库;一想到还要再花上一大笔装修费用,我就会浑身立马起一层鸡皮疙瘩。何况即便装修好了,还得去重新申请,届时不知又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

小店虽小,破事却有一大堆。不是今天这个顾客过来说牛奶、鸡蛋变味了,就是明天那个顾客过来说啤酒瓶、饮料瓶里有什么杂质。我只好帮他们去跟供货商扯皮,讨个说法。有时处理得不太及时,或者不太妥当,又会引起一堆纠纷,着实令我心力交瘁。

某个周日上午,一个女顾客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啪”地把一只悠悠球掼到收银台上:“退货!昨晚我老公在你这儿买的!”

我看着悠悠球上面的破印子,当然不肯了。于是,这个不讲理的泼妇便尖着嗓子跟我吵起来。

那几个平日里抽过我不少香烟的保安全都站在店门外看戏,没有一个跑进来劝解一下,说句公道话。

5,

就在我吵得声嘶力竭、快要支撑不住而打算投降时,总算有人站在店门口,帮我说句公道话:“我跟你讲,这只悠悠球已经被你女儿玩过了,上面摔的全是一个个破印子,而且外面的包装也没有了,你叫人家还怎么卖呢?你这完全是不讲道理嘛!……”

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老潘仗义执言。

等我抬头一看,在阳光的照耀之下,他那高耸的太阳穴和颧骨上,竟晃动着金钱豹一般的彩色斑纹——也许是激动引起的充血症状。

那天中午,老潘又来吃方便面时,我说:“今天打三只生鸡蛋!”

“不,一只就行了。”

“今天我请客!”

老潘瞪了我一眼后,欣然笑纳了。

我一边看着他吃面,一边建议他早上可以从家里带点饭菜放到我这边,中午用微波炉热一下。我还特意强调:“免费!”

他却连连摆手:“不要那么麻烦了。我跟你讲,我们小时候天天饿着肚子,现在有方便面吃就不错了。晚上收工回去后,我再吃点好的,顺便喝杯老酒!……”

还有一次,一帮流里流气的大汉突然闯进我店里,说想在这儿摆放几台投币的赌博机,以后所得利润对半分。我孙志成才不会做这种不法之事呢,便一口回绝了。

可这帮人却不依不饶,一直死皮赖脸、张牙舞爪地赖在我店里不肯走,还扬言要砸掉我的店。

老潘闻讯过后,连忙跑进来对他们一阵大吼:“你们还不走?!我跟你们讲,外面有人已经报警了!……”

一帮大汉这才骂骂咧咧地跑了。

破事不断,再加上第二年小区又开了一个西大门,正对着一家新近开张的大卖场。这就导致我每天的营业额直线下降。于是,我便逐渐萌生倦意,刚开店时那股创业、自己当老板的兴奋劲儿早就荡然无存了。

后来又听人说,老潘的老婆早就去世了,他和三个儿子也早就分爨而居了。如此一来,谁给他天天烧饭做菜呢?事实上,他的早饭、晚饭也都是在外面随便对付的。

有个与他相熟的人说老潘租的小房子里,不要说一只碗,就连一双筷子也难以找到。还说老潘的老房子拆迁以后,他把拆迁款都分给了三个儿子,自己租个小房子住。

尽管如此,老潘却和三个儿子的关系都很紧张,因为三个儿媳都被他骂过,甚至都被他甩过大耳光。至于具体的原因,没人敢问。

闲聊时,有人倒是这么问:“老潘啊,你和三个儿子的关系都不好,那么你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挣那么多钱,最后留给谁呢?”

“我跟你们讲,三个儿子我是一分钱不会留给他们的,但我要留给那几个孙子孙女啊,亏得他们叫我一声爷爷嘛。”

“老潘啊,那你一天到底能挣多少钱呢?说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通常此时,老潘就会狂态毕露、无所顾忌地指着小区的大门口:“我跟你们讲,总归要比那几个整天瞎晃荡的保安挣得多!嘿嘿!……”

那一刻,他对保安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有一天,我闲着无聊便对老潘说:“老潘啊,我现在生意不好,所以为了拓展业务,打算在门口的这块招牌上,加上一行字:‘收购旧货!’你看咋样?……”

不等我说完,老潘的两只眼睛已瞪得滚瓜溜圆,像要把我一口吞下去,还恶声恶气地叫嚣起来:“孙老板啊,我跟你讲,你敢挂出来,那么今天晚上这块招牌,再加上这两扇玻璃门,保准被人砸个稀巴烂,你信不信?!”

“老潘啊,我跟你讲,眼睛不要瞪着我!有本事你瞪着太阳去!……”

老潘这才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旧货生意是他的命根子,容不得其他任何人的轻轻一碰。即便是开玩笑,他也会像一只刺猬似的立刻竖起全身的尖刺,准备随时刺死那些入侵者。总之,谁敢染指旧货生意,他会立刻翻脸。

生意不好,店里老是没人,我便常常站在店门口和别人闲聊,以打发难熬的时间。

有天傍晚,那个小领导从我店里拿走别人送的两瓶茅台酒后,像往常一样,又客客气气地从手提包里摸出一盒中华烟扔给我。

等他和他儿子一走,我又站到店门口。无意之中,却听见他教育儿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要不然以后就会像他一样,一辈子没出息!……”

打那以后,他再打电话请我代收快递或者礼品时,我就不好意思再帮他的忙了。他便转而请隔壁天美小超市的老板帮着代收。

说来丢人,每次看到他把一盒中华烟扔给隔壁的老板时,我竟隐隐有些后悔。

我整天守在店里,连陪老婆、孩子出去玩的时间都没有。偶尔出去一下,一旦想到当天的房租还没有着落时,便急得抓耳挠腮,浑身不得劲。

总之,我是越开越觉得五味杂陈,越开越觉得灰心丧气。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赚不到钱,投入和产出严重不相符。于是等房租期满时,我就没有再续签下去。

把钥匙交给房东时,我没有忘记把那只搪瓷缸还给老潘。同时,我还送给他一大包没有卖出去的一次性筷子。我想,这足够他用一年了。

后来,我又重新找了一份工作,虽仍旧算不上称心如意,但随着年纪渐长,又经过一番开店的挫折,我的雄心已越来越小,直至于无。所以,有份稳定收入,就是好工作。我已彻底认命了。

我每天上下班都是从我们小区的北门口出入,偶尔走一下南门口都是在晚上,那时老潘也已经回去了。

6,

有个周日上午,我恰好路过南门口,忽然想起已经一年多没有和老潘觌面而遇了。展眼一望,铭牌石旁,那辆熟悉的三轮车也不见踪影了。

于是,我问一个脸熟的保安:“师傅啊,老潘呢?他还在这里收旧货吗?”

保安却嬉皮笑脸地说:“那个老家伙早就死掉了!”

“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

“什么病?”

“胃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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