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空溜去小街,摆在供销社门口的糖担子,每每让我挪不开眼睛。
炒熟的蚕豆和花生,隔着透明的玻璃盖,散发出喷香的味道。哥哥们笑我是馋猫鼻子尖,那玻璃比碗底还厚,又盖得严丝合缝,怎么可能闻得着味?
我多少次把头高高昂起,鼻子一哼:你们围着糖担转两圈,口水不淌三尺长,算我输。
我不理会哥哥们的嘲笑,搓麻绳、打箔子的空隙,趁母亲不注意,依然像泥鳅哧溜一下滑到糖担跟前。
圆圆的箩筐上面,架着长长的木盒,木盒上盖着厚厚的玻璃,玻璃的下面分布着十多个四方四正的小格子,格子里填着五颜六色的零食。
斑斑点点的芝麻糖,水光溜滑的薄荷糖,白白胖胖的的棉花糖,金黄灿亮的麻花和脆三角(油炸面食),不说这么多,单独一样,就让我垂涎三尺,欲罢不能。
口袋比脸还干净,又不能总是直杵杵地盯着糖担看,我就假装扔沙包、革房子(一种儿童游戏),卖糖的吴爹爹不耐烦地站起来,用手扇扇腾起来的灰尘,像驱赶苍蝇一样,说走走走,要么去旁边跳,要么嘎去跟大人要钱买糖,我只有讪讪地离开。
常年油荤不沾锅,大麦糁子都不能敞开肚皮吃,还敢想吃零嘴?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终究抵不过馋瘾,磨磨蹭蹭地伸出了手,母亲没有打骂一声,也没有哭穷一句,而是撩起衣襟,从里衣附着的口袋掏出一分或者两分的硬币,我接过钱,像偷来一样的拔腿就跑。
一分钱可以数十粒蚕豆,或者五个花生,或者一颗薄荷糖,二分钱可以买来一根麻花,或者一串芝麻糖。每次只敢花一分,要犹豫很长时间才舍得花二分,五分钱没有胆量用,因为那是奢侈的大钱。
十个蚕豆也好,五个花生也罢,哪舍得一次性吃完?总要抠抠索索,从早吃到晚。
跳绳、扔沙包的时候,我总是紧紧捂住口袋,生怕零食蹦出来,玩一圈,我剥个花生米进嘴,咯嘣脆,香喷喷,好吃极了,我一脸的满足与得意。
九妹比我小一岁,上面有五个姐姐三个哥哥,她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又不务正业,家里穷得只剩四堵裂缝的墙。
九妹盯着我的嘴,不时地咽口水,母亲叫我给她两粒,我摇摇头,这不是虎口拔牙吗?
母亲拉过我,伸手要掏我的口袋,我紧紧地捂住口袋,往后捺着屁股。
母亲松开手,撂起衣襟准备掏钱给九妹,我冲上前当胸推九妹一把,九妹踉踉跄跄,向后跌坐在地,瘪着嘴哭起来。
母亲抽了我一巴掌,回头拉起九妹,塞给她一分钱,叫她快去买糖吃。
九妹眼泪汪汪地看了我两眼,转过身飞奔而去。
我要去追九妹,母亲用手指戳我,九妹那么可怜,你还欺负她,做人啦,不能没心。
“做人啦,不能没心。”在长长岁月里,我经常听母亲唠叨这句话。
第二天,九妹怔怔地站在门外,既不敢靠近,又不肯离开,扛着锄头回家的母亲,拿眼狠狠地瞪我,又以为我又欺负了她。
我嘟着嘴跨出门槛,九妹迎着我的目光,递给我一把攥出汗的藕莲子,正吃得津津有味,卖麦芽糖的铜锣声,由远及近,我拿下柴笆上晾晒的鸭毛,抓住九妹的手朝铜锣声跑去。
一只鸭子身上褪下来的毛,换来两块巴掌大的麦芽糖,挑担人切成六块,我和九妹各一块,剩余带给我的三个哥哥和姐姐。
我和九妹一路吮着麦芽糖,一路蹦蹦跳跳,草长莺飞,蝴蝶扇动轻盈的翅膀,驼着晶莹剔透的阳光,追着我俩跑。
麦芽糖吮得只剩一半,九妹把糖丢给我,哧溜一下爬上粗壮的榆树,掐下一片树叶,小心地把麦芽糖包裹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吮着指头说过明天再吃。
我昂起头拍拍胸脯,说家里还有一把坏铜勺和一只塑料鞋底,又可以换麦芽糖吃,那口气骄傲得好像我口袋里装满钱。
一天下午,我和九妹在田埂上挑猪草,正饥肠辘辘,九妹故作神秘地叫我闭上眼睛,然后往我嘴里塞进花生米大的圆块,甜津津,黏滋滋,软绵绵,满口喷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好吃的东西?
我睁开眼 ,九妹洋洋自得地告诉我,这叫大白兔奶糖,她大哥去县城带回来的,那是我想象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傍晚跟着母亲一起看露天电影,母亲总会给我买糖果,一次没有空过,实在掏不出来钱,母亲就跟吴爹爹赊账一分二分,吴爹爹笑细了眼,巴不得母亲多赊一些,他知道母亲言而有信。
跨坐在母亲的肩头,吮吸着圆滚滚的薄荷糖,从口到心都是甜滋味,至于幕布上放些什么电影,倒不记得多少。
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无数次地见证我脸上的满足与傲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