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诗之思言与守望者

                                                                   文/雪峰


        诗歌是语言的花蕾,情感的黑洞。

                                          ——野人


        一、寻找——世界是模糊的

 

        诗人野人在诗集《诧异》自序中写道,“我,野人。哪一年我忘了。只记得,我哭得很野。几年十几年,后来我把哭丢了。于是,我开始呼唤,乞求,寻找她。”读来令人寻味。“哭”隐喻什么?诗人“呼唤”,“乞求”,“寻找她”的动机又是什么?带着质朴人性,他又在寻找什么?找到了吗?

        不妨让我们从对野人诗的寻找中接近诗人的寻找:


        风/摇扯着夜/光沉浮//脚光着/褴褛背着我/躲在路的歧视里/欲望数着心酸/渴寻启点//一扇门微开/光从缝中挤出/我颤抖/轻轻扣击//先生/请把退路借给我/只需一半/或/……/门关上/光被夹死了//我僵在门外/心被寒气浸着//先生/那是我的退路/借给我/一点点//泪在委曲/夜静静的(《歧路口》)


        当我们读这首诗时,难免产生这样的疑问,《歧路口》写的什么?不禁引导我们进入诗,并尝试着跳离诗去追问。

        假如我们能够轻率地以“文本置换”方式,对应性地说出“诗”表达了什么,指向了什么、隐喻了什么、象征了什么,不失为一种介入方法,也确实令人感动,但恰恰正是这种能指,已使我们脱离了“诗”的纯正,且令人匪夷所思,进入作者之思,将作品表现的本意挖掘出来,那可能吗?在这样的语境中,我们来感、思、悟野人的《歧路口》,只是感、思、悟,谈不上“谈”,我们不过在试图企及“谈”。

        “风/摇扯着夜/光沉浮”,作为世界图景的“夜”,被风“摇扯着”,“风”竟能“摇扯着”夜,“风”是谁?在这样的一个动向中,“光沉浮”,作为呈现者的“光”在此图景中“沉浮”又蕴涵着什么?

        在如上图景中,“我”出现了,“脚光着/褴褛背着我/躲在路的歧视里/欲望数着心酸/渴寻启点”,“脚光着/褴褛背着我/”,一个流浪者,拾荒者,乞讨者,乃至被“路”歧视的“呈现者”形象透露出来,连“路”都不希望这个“呈现者”踩在上面,多么卑微。可又多么豁达,多么野性,毕竟作为“我”的“我”呈现了!这个“我”又是怎样的作为呢?“欲望数着心酸/渴寻启点”,数着“欲望”中的“心酸”,“渴寻”着启点。以渴求的姿态,探寻着“来之所往,来之所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找到了吗?

         “一扇门微开/光从缝中挤出/我颤抖/轻轻扣击”,门微开了,不是“敞开”,微开的门只有一道小缝,“光从缝中挤出”,光给我温暖,乃至希望,使我兴奋到“颤抖”,惟恐不被接纳,因而“轻轻扣击”。在“我”的寻找中,“门”自发地呈现,这种自发,除了用“神来之笔”形容,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表述。

        “先生/请把退路借给我/只需一半/或/……”在“我”之后,“先生”出现了,“先生”是谁?上帝?存在者?能够左右“我”命运的事物?还是“我”自己?不敢说,但卑微而又豁达、野性的“我”却向“先生”提出了诉求,“请把退路借给我/只需一半/或/……”,此一诉求并不奢侈,“只需一半”,“或”一半的一半,“或”……,呈现的“无限分有”。再说“借”,在找寻启点的过程中,为何要借着“退路”,“借”潜在着自尊,也潜存着无奈,本该属于“我”的退路,却要向他人“借”,多深重?!

        “门关上/光被夹死了”,先生拒绝了我,那种无法企及的“无奈”,还能用语言来形容吗?“我僵在门外/心被寒气浸着//先生/那是我的退路/借给我/一点点”,近乎撕心裂肺的“乞求”,如同天真的孩子,在得不到自己想要东西时的“委屈”——依然得不到。“泪在委曲/夜静静的”,“我”的“委曲”只能向着“泪”诉说,“泪”也在“委曲”,可是它了解“我”的“委曲”了吗?“夜静静的”,一个发人深思的开阔蕴境,向我们打开……

        倘若我们可以很轻率地说出,这首诗蕴涵着什么,那么作为向思而建者,我们也可以很轻率地说出从不同维度的考量,比如从社会维度的“屈从”与“祈求”,不要把“我”的生活拿走,只要留给我“一半”之后的“一点点”就足够;或者人性维度的,两种人性的冲突,“人的人性的回返与复苏”,向着不令我们自由却必生存其间的宇宙呼喊,祈祷,让我“活”下去;甚至可以达向哲学维度的“生存”——“生而存”——“物”于自身显现,并使显现作为“物”,存在为存在者所界定,存在者向存在称命等;再进一步说,抛开“夜静静的”这些意象统握,那超脱“生存”之外,超离“歧路口”寓意之外等等。但那接近野人之诗了吗?

        寻找,是永远的……

        在此种永恒的寻找中,那深具结构美的“一诗一世界”之野人诗,彰显着启示性的原发和纯思的穿透力。例如《理智之外》,发散着结构中的非线性构成关系。


        楼/厚重/视觉走向距离//心/挑着人性//龟/痛颤//谗言/横在街心//忍/埋着孤傲的沉默// 光/虚空/她的血在滴//尽头/复苏瘫痪着//意/变异/叹息在城市泥泞里//识/忍着挤压的目光//肉/猥琐/袒露的善良//天/空落一地尊严//思/卑微/缠绵着宣泄的泡沫//情/滚动着夜的饥饿//楼/厚重


        毕加索的抽象线条在诗歌的空间中旋舞。心、龟、谗言、忍、光等不同的意象都可以引入诗之结构,这些毫无逻辑关系的意象被抛投在结构中旋荡,意象任何组织、罗列都会产生新的意象关联,并且在诗韵上成为和现象相匹敌的现实。

        意象被抛没于此种结构中,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言而未言、言所未言的世界。如果“心”可以变成“天”,这就促使人们思考“天”和“心”的联系,非线性的纯关系在此结构中闪现,并构成结构本身,这样的结构是离奇的。诗人就是要让人思考这种离奇性,因为诗人意识到,我们孤独地生活在一个“模糊”的世界。

        追问并未停止,结构之外呢?那含蕴着“无限寻求有限,以有限反映无限”的存在;从动入静,以静制动的存在,动静相伐之外呢?“存在”之先又是什么?

        “感——思——悟——言”明证着我们的生存,从未知中收获已知,一直是人类执著的动力之一。我们探求“终极追问”的“为什么”,并非试图“知”得,并为“知”得划界,而是追逐着那飘渺的“未知”和“似知非知”,也许我们终究会发现,我们生存在一个陌生而混沌的世界里。

        于此,诗并不仅仅提供方式,它更重要的任务是预置可能,促人触及诗性言说之外的遮蔽。野人在诗集《敲门》中这样提词:“思维从这里开始”。——从这里开端着“存在之思”,肇始着无垠的“寻找”。

        而这种寻找的动力又欲望式地膨胀,潜行着无法满足的“饥饿”感。

        饥饿——生命最本初的原欲释放承负者,为了“生存”目的而衍生的动力源,在我们生命中,承载着何等的无可奈何?“饥饿感”催生出“吃”的野心,“吃”,人类缘在的第一动词,为了获得维续生命的能量,我们把贪婪的手,伸向任何能够企及的事物,争夺食物、霸占资源、饥渴着满足的实现,且相互抢掠着。野人曾言,饥饿是生存的依据和原动力;反观野人诗,麦子碎了、世界碎了、黄昏被趟碎了(“趟碎了黄昏”《探柏杨》),而作为生存依据和原动力的“饥饿”,居然也“碎”了——


        把思绪搬到远古/饥饿穿越黑暗/藏着辛酸//失调的荒原/在狼嘴里/弱肉着/残酷的泣颤//生/被煮着(《饥饿碎了》)


        “把思绪搬到远古”,诗人无须经过“再现”的追溯与“翻动”等曲折,直意把人类衍展的历史,叠放在思感平面上,在千年互文中,纵深着想像的维度,想那远古的苍茫大地上,人们狩猎着生存,洪荒的凄嚎、猛兽的嗥叫隐约传来,它发于心底,还是“破”于时间?“饥饿穿越黑暗”,“饥饿”从人类本生伊始,穿越着无尽的,潜行任何可能的“黑暗”,穿越着诞生与维系生存的张展,穿越了时间的跨度,更穿越了语言。于此影影绰绰的践行间,“藏着辛酸”,对生存的维系,裂呻着多少“让我活下去”的诉求与呐喊,又隐藏着多少无奈和辛酸?

        残忍的隐喻顺势而出——

        “失调的荒原/在狼嘴里/弱肉着/残酷的泣颤”,“荒原”发出的声音已经失去平和的音调,偌大的、供养着狼生存的荒原终竟“在狼嘴里”。而它却依然在“弱肉”着,“强食”着“残酷的泣颤”,谁能知晓它是在吃什么,或者被何者所“吃”?那“残酷的泣颤”,谁又晓得是吃食的声响,还是畏缩的颤音?而在这种惨烈的“吃”之争竞中,谁又是谁食物链上的一块“肉”?

        “饥饿”的欲望如此惨烈,然而“吃”的实施,到此为止了吗?没有。

        “生/被煮着”,纵使生存本身也被下到锅里,被残酷地煮着,人们已经饥不择食了!至于人们如何把“生”不择手段地偷抢、绑扼、或者掳掠来的,谁去管它?目光早已炽烧,饥饿感似也早被忽略、遗忘,乃至消失,只有饥渴着的欲望,迫使人们凶狠地残食着,乃至相互残食着。由此观感,人们在自我编织出的虚伪谎言中,披着文明的外衣,谋划着方法和手段也好,自欺欺人也罢,不也暗涌着残忍的掠取、享有?

        那么,世界呢?——

        倘若赋万物以人性,——“水滴石穿”;河流泛滥改道;细菌侵占着所有能够触及的领域;恒星燃烧膨胀,淹没行星运行轨道;黑洞吞噬周际的一切;直至更为深远的“黑暗”,——“结构”,无不在寻求、拓展、占有着“为我”的生存空间,一如“恶龙吞噬着自身”。

        如此屠戮的盛宴,残忍的大“吃”,能不令人莫名地惊恐?能不生发占有的危机感?危机,有“危”亦有“机”,或许也正是在这样物竞天择的争夺中,反而也萌生着持存的契机?

        生存悖论纠缠着人,万物嘲讽与我们自嘲衍生的“罪恶”感无须侧重,“吃”的“饥饿”竞而投向美之极至……

        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表现了人在原欲诱发下的饥饿行为,生命无法获得维持,“欲达而未达”卑微的窘像,被艺术性地雕刻在时间上,而这种幽默的窘像,在“生”的面前何其微不足道?可它又是什么造成的?通过野人诗《饥饿碎了》,更加重了这种沉重的体味与幽默的味道,除了“吃”,任何事物都无法实现“结构对结构的结构”,甚至无法实现自身。然值此体验之际,“饥饿碎了”,一个愈加深邃的悬疑,触动着我们内心,莫非只有“吃”才惟一朝向“上帝”?才更近于“天道”?难怪卡夫卡在追问的同时,继而思索我们何以竟会“提问”,如同野人在企图作答时,惟有无奈地“答非所问”,甚或“无言以对”。

        倘若永无休止的“吃”,无以复加的“饥饿”,并非上苍的恩赏,大地的惠赐,它惠允予我们的,又会是什么?


        二、“诗歌是语言的花蕾,情感的黑洞”


        (一)语言的花蕾


        “野”统握着野人语言蕴涵的全部特色。

        野人之野,首先是生命的张扬,病看天下,依然醉酒著诗,病痛使他每天都在经受针尖的考验,在肉体遭受痛苦的同时进行创作,这需要血一样的意志和火一般的激情;野,又从来都与约束相关,且别于常态。野,庄子《逍遥游》中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易·坤》中的“龙战于野”;不受约束的野性。而野人却拓展了“野”的边界。作为风干而出美与思的标本,汉语言全部的奥秘就隐藏在其运行的言语之间,那么“野”字中,究竟蕴涵着怎样的特性呢?我们不妨来“听”野人诗中传出的那“思”的慧根——


        1.痛


        寒光/像磨过的刀片/冷冷/剔着肉/骨在呻吟


        野人的一首《人生》,令我们领略着生命被凌迟的惨痛,领受着一种近乎苍白深沉的痛感。在物化年代,人们不经意间挥霍着人生,谁能看到人生带给我们的伤痛?又有谁感觉不到人生带来的伤痛?“梦灭历存”,何等的无奈?

        试想那沉重的“骨在呻吟”,“肉”被剔着,骨为何“呻吟”?

        再如“没人能看见风的背影/却能/摸到/风/留下的呻吟”(《身影》);“树叶枯卷/太阳炙烤着树皮/从深处/发出/一声又一声/夏日的呻吟”(《呻吟》)……;而野人先生的《疼之序》就像撩动情感的弦,令我们在共鸣中感受着痛的洗练。

        “确实,对《敲门》这本书我揣度许久,这种揣度应是一种放弃。是对一些生活,一些情感的放弃,对一些疼的放弃。我不知道放弃之后是什么。

        我在胆怯地移动着。


        在童年时,我就开始用疼痛梳理着自己的情感。那时我只有四岁,突然之间,我两只眼睛看什么都很模糊,没有人相信,连父亲也不相信。直到有一天,我跟在父亲后面,就像后来我跟在诗歌后面一样,他过去了,我却掉在沟里。父亲从沟里把我抱起时,我满脸是血。父亲擦着血迹问,‘疼吗?’泪在他眼窝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父亲作古多年后,在一个雨夜,我孤独地站在白广路上,面朝北方说,‘爸,我疼。’

        泪滚落着。”

        一件童年旧事勾起诗人无限感触,那时他感到视线模糊,但“没有人相信,连父亲也不相信”,试想一个缺乏被信任感的孩子,内心深处该是怎样的苦闷?在那次与父亲跨越鸿沟之后,血证明了真实,那一刻,父亲或许才真正了解了他。在诗人印象里,父亲是冷酷的,但父爱却是无言的,“泪在他眼窝里”,表达着父亲的心疼。但是诗人把这种肌体上的痛苦深埋在心里,父亲的询问“疼吗”,却一直追随着他,“痛”的种子由此滋生。直到历经了世事沧桑,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那么多未知的辛酸、磨难和痛苦之后,积郁了半生的痛感才突然从心底迸发,“爸,我疼”,此时的疼已不再仅仅是切肤的痛楚,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历程,痛始终缠绕着诗人,在他内心深处,究竟有多少痛在翻腾?那种痛的呐喊,刺疼着心的底线,又是怎样的一种疼痛?

        呻吟声响彻在野人诗中,野人的“痛”回荡在我们的生命里,令人同痛同感,经久不息。


        2.绝


            野人语言的“绝”,体现在对汉语言象形赋声、蕴势而生天性凝练的发掘上。比如《夜曲》:


        夜很黑/恐怖//马牵着夜/蹄声扣在土地上/很脆


        “夜很黑,恐怖”,诗人对偌大的“夜”深深的惊悚与恐惧,不知“夜”的境域中潜藏着什么,发生着什么,就是这样的氛围中,“马”出场了。

        “马牵着夜”,多大的气势?多丰富的蕴涵?

        设想“马在夜里行走”与“马牵着夜”,表达的虽是同一现象,境界已截然不同,“马在夜里行走”,马被夜包容着,枯干渺小;而“马牵着夜”,马被持重,夜只是由它牵动的一个错觉,这匹马是被扩张了还是被缩小了,毕竟人们不知道夜的容量。但是,一旦这匹马去“牵”动,谁又能感受不到那种阔大雄浑的意境?

        “蹄声扣在土地上”。“土地”,海德格尔所言的“世界之乡”,人的“筑居之地”,而人作为必死者,作为向居而筑者,对“土地”满怀“乡愁”。蹄声正是扣在这样的“土地”上。“很脆”。声响发动了,这是野人发于生命之“听”的声响,这个声响是马蹄声扣在土地上的回响吗?

        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敲门声似乎能给我们某些回应。在麦克白谋杀邓肯王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令人恐惧的,不是出于在敲那扇藏着罪恶的门,也不是在敲邻室的门。敲门声响在某处。谁在敲门?在敲谁的门?这一阵敲门声,与其说让谋杀者心惊,不如说让谋杀的旁观者心惊。如果说,《麦克白》的敲门声是内心惊惧的回响,那么《夜曲》中的脆响从哪里发出,又扣向哪里呢?

        这一声“很脆”,透过野人诗语言,使汉字象形赋声的天性活跃起来,并成为汉语言声声不绝的回响。


        3.扬


        扬,张扬,扬弃。野人诗语言之“扬”,能指为对语言向自身完成,言未说、未可说之言说未达之扬弃。我们来读这首《马嘶》:


        风雪远了/冷在沉默//你一声长嘶/蹄叩着洪荒/浮起层层躁土//暗去的时光/在你仰头寻觅时/路在张扬


        诗中张扬着面向洪荒叩问的绝大气势。“风雪远了”,一个“风雪”的意象隐含着多恢弘的历史图景,多深重的痛苦体认,它真的“远”了吗?“冷在沉默”,无言的沉默。“你一声长嘶”,在沉默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声,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所能含有的吗?这“嘶”声于空无处勃然发动,“蹄扣着洪荒/浮起层层躁土”,作为“嘶”声后显现之物的“蹄”,扣着的已不再是“土地”,而是使“土地”出现更原初的“洪荒”,令人震撼!而且这“扣”,已非止一次,“扣着”,不难体味到那种环环相扣的连续性与无限性。“你”的到场,使沉默为之撼动,令洪荒为之动容。“你”是谁?

        “你”的到场又是为了什么?诗人也未作答。

        “暗去的时光”,是销匿于无形的历史,是人从未知中捕获的已知,还是语言被人为地沉潜?而“在你仰头寻觅时/路在张扬”,“仰头”,多么孤傲、不可一世,又多么坚定,多么大气。       

        在“你”坚毅地从亘古沉默中昂扬,踌躇满志,准备上路时,“路在张扬”,路从你的脚下张扬。但是有那样一条现成铺好的路吗?它又指向何方?依然是迷茫的。于此,令人体味到世界并非澄明的,它仍以遮蔽着的澄明引人入境,感念其中。


        4.动


        野人语言之“动”,从他抽象独到,含蕴贴切的蕴象中萌动。比如《斜渡》:


         岁月/像黄河路上/死去的狗/倔犟的四肢/伸缩着/心被依恋泡着/风在干嚎//只有思念/穿着虚构的白衫/跨着窥视目光/在猜测中/渡着闲散的良知


        伸缩着,泡着,干嚎,穿着,跨着,猜测中,渡着。动词在具体语境中的大量应用,营造出一个恒动的趋势,通过连续性的动作意象,使表现的境域如同自然生活起来的抽象画面,加重了意象和行为的质感,加深了行为的生机和程度。这些动态意象的趋动,犹如时间之矢、万物恒转,形成旋涡似的旋动趋势,冲击人的感官,令人神思为之精骛,性灵为之动容。从而达到动起来,活起来的审美意境。

         岁月,心,风,思念被诗人随性地引入诗之结构,它们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逻辑性关联,它们只在诗之缘构的同原结构中产生关系,此种关系的妙处在于,它们又同时使结构呈现,并作为结构的支撑而缘在。这就使得诗呈现出循环不止的多维时空结构,如同情感被投入黑洞后,不知所终而又含蕴其间;又如同太极饱满着的无极之“圆”。一言以蔽之:感性诗动。

        此一“动”,就其渊深不可测而言,其境域是涌动不息的;就其生发之处而言,又是宁静而致远的。


         5.思


        野人诗语言之“思”,表现在语言的自发而“思”。此一“思”,非野人之“思”,亦非人之“思”,而是语言在其幻化缘生的结构显式中自觉地“思”起。

        我们不妨从有感而发之思介入。试想,“梦”和“历”构成着变幻莫测的人生。多少“梦”,淹没在“历”的尘埃里;梦灭历存,何等的无奈?——浮生若梦,南柯一梦,黄粱美梦……;李白的“梦”,虚浮缥缈;曹雪芹的“梦”,梦碎红楼;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趋向纯净;罗伯特的《廊桥遗梦》,忧伤着晚熟的天真;野人的“梦”呢?

        在《陌生的凄迷》中,有了他独特的“梦”,一个有了“沿”的“梦”:


        梦被夜锁住了/连她的背影/凄迷着//时间搓着梦沿/视觉走了/丢下空空的黑框/在泣泣折求


        或许黑框中浮现的“空”才是梦的碎片,但巧妙的是,这个梦是在框里,还是框外?最令人叫绝的是“时间搓着梦沿”,这也是普天下诗人中,第一位感觉到“梦”有“沿”的诗人;而这样的“梦”,却被“夜”锁住了……

        “在泣泣折求”,谁在“折求”?是梦?时间?还是黑框?一个“折”字,既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轻狂,也隐蔽着柔性的宁折不弯的倔强。而“泣”已尽悲,“泣泣”的叠词照应,更显得凄凄无言。如此“凄迷”,能不“陌生”?

         野人为我们提示出一个寓言式的魔咒,梦有“沿”吗?

         而在《山那边》里:


        我是生是死/感觉跌落着//价值呢//光/被捆绑着


         每当野人诗中出现“我”,我们都会不禁追问,“我”是谁?是诗人吗?是作为读者的“我”,还是诗中某个意象的代指?“我”只是在那里呈现着。

        在这首诗中,“我”也开始追问,“我是生是死”,是生不如死、生死之间,还是“活着但已经死去”?没人可以作答。“感觉跌落着”,连作为生命第一体验的“感觉”都已“跌落”,还有什么可观感而言?更令人疑惑的是“我”在不可观感之中,却不再关心自己的生死存亡,而强调追问着“价值呢”?“价值”又是什么?就连作为呈现的、显现的、存在的“光”也“被捆绑着”,还能有什么不被这个黑洞一样的境域所笼罩?

          人作为世界的缘在者,以思和言领悟其所在的世界境域,并生活其中,那么人在此一境中,究竟有何遭遇呢?野人诗由此维度,引人入思。

        思者,非思维、思绪、思想之思,而近于可观可感而不可说之思。现思而思非思也,正如海德格尔之思,思若能敞开并被表述,便不再为思了,形同存在若被表述为“存在者”,就从根源处扭曲了思的本意。“思”能为潜行而思。

         言的质地在于辟开思的湍急之道,自发地蕴思于言中,言可言而未言、言未可言者。语言经过野人,进入那天地自持、性空缘起的绝大发动之处,自言其言,能不昭显野人诗的世界性与普适性:虚极而作,“太初有为”?!

        于此,在“痛,绝,扬,动,思”中,我们更不难体味到野人诗所独具的韵律,这种韵律并非语法意义上合辙押韵的韵律,亦非音乐节奏感触发的旋律,而是生命感知世界的律动,人对第一天性回返、追溯时,生动、自由体验着的原初呈现之律动。在对此种律动的聆听中,诗人以感觉完成想像的过程实现着语言,并于此察觉到了生命的不自由,发觉到“梦历之断”,欲达而未达之“断”,从而以“野”标注自己。

        也正是在这种语言的护持下,野人完成着人的“生存”。


        (二)情感的黑洞


        读野人诗《墙根下的光》,令人疑惑。在诗人情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沉淀着什么,令他想如枯叶般自燃?让我们接近这首诗——


        墙根下/季节被翻动着/饥寒剥落忍受//荒原/乞求着张扬/痴恋被堵在壳里//我被枯草燃着/只剩孤影/凄凄唤着/墙根下的光


        “墙根下/季节被翻动着/饥寒剥落忍受”,就像守护在边缘的“孤僻者”,默默地注视,默默地承受“饥寒”;或许比“饥寒”更可怕的是“忍受”,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冷落,不被理解,甚至忍受埋没,但比“忍受”更可怕的呢?“荒原/乞求着张扬/痴恋被堵在壳里”,还有比迸发被遏制时的“黑压”,更难以承受的吗?“我被枯草燃着/只剩孤影/凄凄唤着/墙根下的光”,也许生命的承载,最耽虑的是发不出“光”来,幸好还有那一点点“光”——

        墙根下,一个可能已被忽略的,被遗忘的角落,蕴伏的火光从此处亮起,向周际径直透射;当枯草燃尽,乃至“我”被燃尽,“只剩孤影”,却又“凄凄唤着/墙根下的光”,那昭显着怎样的“微言大义”?

        被赫拉克利特点燃之“火”——“这个万物自同(同原)的世界,既不是任何神,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它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一团永恒的活火”;被普罗米修斯盗取之“火”,开始在大地上蔓延。在此,我们仿佛看到野人守望地凝视,汇聚成一种沉静的表情。

         表情蕴藏着人的情感起伏,囊括了人一生的全部信息。诸如大肚弥勒佛憨态可掬的从容;达·芬奇《蒙娜丽莎的微笑》透露着“微笑的包容”;叔本华忧伤着不忍卒观“褶皱”般的苦思;尼采孤僻着“超越自我”坚毅的拓拔;爱因斯坦的直视犹如能穿透时空;……

        野人的表情呢?在书画家黄沧粟那里,野人疏野蓬发下,隐含着刺透时间的凝视,那张扬的表情中,寓含着豁达坚忍的野人之“情”。情,情感,情绪,情怀,情操,情义,爱情,性情,……;由这些情织构成达向“人”的至性至情。野人的“情”中,显有教化式的“以理服人”,却震烁着冲击人心的“以情动人”。野人的“情”,让作为生命第一感觉之“情”,穿透语言,并使之发光。

        “这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野人先生曾在题赠中这样审度他的诗。“静静流淌”,必不是激越、热烈、灿烂、嚣张,而流淌着潜移默化般的沉着、“润物细无声”般的冷静,并于此沉静中,令激情萌生。通过它,使“情”之一字,成为野人耐人寻味的“诗魂”

        情的感觉、错觉、幻觉,使世界愈美。从野人诗《小雨》中流露出沉静的美:


        雨/像甩在湖里的线/钓着我的人生//小巷悠长/一头伸向记忆/一头伸向未来/我撑着伞//过去太酸/泪像雨线/未来太远/又不知有多难//小巷悠长/我折起伞


        “我撑着伞——我折起伞”,经历着怎样的情感波折?倘若此诗被解读为诗人细腻柔情的流溢,也无可厚非,恰恰是这种流溢,融统出野人至性至情的品格。这不禁令人想起了维特根斯坦那句回响千古的名言:“明喻使才智焕然一新。”

        此种沁人心脾的“明喻”亦常于野人诗中浮现,如在野人的《致艾丽》中写道:“你失眠了吗/为什么拖着沉重的病躯/在街道上蹒跚//额头上/刻着道道悲痕/这里曾有过/梦幻/爱情/快乐/幸福//那些光线的昨天/像熄灭的蜡烛/被丢在生活的墙角里/在哀泣/而你在病魔中被流放着//四十多年前/有个声音/梦呓般低语/累/抱抱我/至今生在惦记里//而今你累了/可/谁来抱抱你//你失眠了吗/在街道上蹒跚”。一个女人,布满“悲痕”的人生,这是怎样的一种苦难和凄楚?但这却是残酷的、残忍的现实,以至令人无法抗拒。

        四十年前,诗人遇到一位叫做艾丽的小姑娘,那时的她天真可爱,可是四十年后,诗人惊悉她已身患重病,“在病魔中被流放着”。时间的跨度和人世的沧桑令人感慨,也令诗人心疼,他痛心于尘世的不公,痛心于女人那悲惨的一生。哪个女人不曾拥有过年轻,那花容月貌的生机,青春时代的缠绵悱恻和那些过往的故事,“那些光线的昨天/像熄灭的蜡烛”,铭刻在生命里。但好花不常在,年华易逝,容颜已老,岁月留给她们的只有额头的“悲痕”,只有印记,只有“被丢在生活的墙角里”,任时光冲刷,令她们在这“悲痕”中读着过往的故事。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呢?

        在诗人的记忆中,曾经有个声音再次浮现,“累/抱抱我”,那可能是对父母,也可能是对爱人娇嗔的软语,如今又会向谁说呢?即使说出来,又有谁听?又有“谁来抱抱你”?失眠的人,“在病魔中被流放着”的女人,惟有“在街道上蹒跚”。女人的一生,何其不幸?难道这就是世俗带给女人无法抗拒的宿命?

        其他如《白广路上的疯女人》、《农民工》、《小女孩》、《写给弱者》无不凝缩着诗人这种仁厚的悲悯之情。而从《接受》中,野人之“情”又雕琢出冷峻、雄奇、超拔的美:


        黄昏在虚空/冷/敲击着选择//剩余带着疑虑/跪在废弃面前/借着反射的光/寻找失去的界线


        “剩余带着疑虑/跪在废弃面前”,纵使忐忑不安地怀疑,依然要屈从地跪在已成衰败的“废弃”面前,那是怎样的委屈与不平?但是,即使屈辱,并不折服,“选择”仍在,还是要“借着反射的光/寻找失去的界线”,如地层下喷薄欲炽的地火,在悄然熔动。这种冷峻中蕴伏的流动之美,能不融透我们的人生?

        野人诗总有一种冲力到达我们的内心,像一团点燃岁月的火焰,燃烧在破碎的意志里。那些对现象精准构拟与透析,对大时代、大社会、大人生、大历史的深刻感悟等,无不令人在诗人缔造的空间中神思万仞,纵横驰骋。而这空间,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精神境域呢?

        诗情释放着领悟、震撼、感动和悲悯的力量。野人先生在《前夜》中指出,“苦难是通向情感的舌头/再叠加上文字/便是诗之坟墓”,苦难铸就了人世的沧桑,也造就出坚忍的力量。比如他的《边沿》:


        1

        雪/掉下/一些在光的锅沿上/被热煮着/蹦出挣扎声/一些被树枝触摸着/从树的枝缝中流出蠕动的声音

        2

        我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踏着死去的生活/四周空空的/只有风留在沙上的手印/一层层

        3

        冰/被光切着/渗出沉重的寒气/冷冷地抱在一起/我站在边沿


        这是诗人创作的一首含义隽永、大气磅礴的组诗,直指人生存的大主题。人生存于不同的生存境域中,一些“在光的锅沿上”挣扎,他们是处于贫寒蹂躏中,还是威权的铁蹄下?而另一些“被树枝触摸着”的,究竟在求索什么?那流出的“蠕动的声音”,是希望还是未来?第二节诗,诗人又把视角伸向人本身,沙漠般的生存境域,无定和苦难的生活,是人生命的全部,而过去的生活早已经死去,人要面对无定的未来,却发现两手空空,只有既定发生的历史,如同“风留在沙上的手印”,还留下一层层印痕。在这里,我们能不生发出人生若梦,人生虚空,没有什么最终是属于自我的喟叹?但诗人却试图超越这种生存压力和现实。在第三节诗中,诗人如同孤独的守望者,“站在边沿”,站在尘世之外,面对被光切开的冰,渗出的、冷冷抱在一起的寒气,面对深重的生存现实,在无限思考中,痛苦地守望着。——也许我们莫不如此,虽然没人知道究竟我们要守候的是什么,但毕竟这种守望也是隐约的希望,是人精神力量的源泉。

        野人透过《墙根下的光》,直触诗人守望的“情”非得以,在燃烧之际,让“我”发光,让我可以“凝视”。“凝视”——野人的凝视在燃着的枯叶所发育的“光”中,几近率性之本真。这一本真的回返趋向,直面本体呈现的本原发生处。如同“道生一”(《老子·道德经》);古印度传说,“世界本是梵天的一个梦”;赫拉克利特所言,“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现象学“悬中显现”的领悟;……愈是简单、凝练、纯真,乃至天真,愈涵酝着相机而发的绝大气蕴。此一情,率真而蓄、待机而发;此一情,凭空蕴势、虚极而动;此一情,突破黑霾、普照精神。有此一情,才有“枯藤,老树,昏鸦”,才有“陌上花发,可以缓缓醉矣”,才有“情感的黑洞”;有此一情,才有“大江东去”,才有“醉里挑灯看剑”,才有“那真实的疯狂/是否还在墙上”。真可谓浮生若梦,如梦幻泡影,一念万象,“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

        野人的凝视,一如缪斯女神守望大地时深切的注视,深向那“情真意满”的涌动处,浸透了人间……


        三、突围


        在野人诗《狗疯了》中,诗人因何琢下如此凄惨的诗句:


        狗疯了/僵硬的尾巴/直挺着//血丝捆着目光/通过泪粪/盯着行人/圆乎乎的肌肉//我也疯了


         透过那些大笔触的语言趋构,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些领悟:“狗疯了”,一句破题,一个强横而疯狂的事物,突然截住了我们,继而“僵硬的尾巴/直挺着”,“狗”在攻击之前,常会翘起尾巴,也不知是习性使然,还是警示讯息,总之如同黑恶事物,发动攻势前的先兆,并且此种先兆并不为人所觉察。当是时,“血丝捆着目光”,——目光猩红,已经急不可耐了,“通过泪粪/盯着行人/圆乎乎的肌肉”,它行将扑来,还是将要“吃人”?诗人不再披露。“狗”的呈现,只是一味地蓄势待发,任何可能铺陈于人生的切口,可是面对之时或者面临之后,“我疯了”,狗疯了之后,我何以也疯了?

        莫名的迷茫和恐惧,把我们又遣返到那些可怕事物的蠢蠢欲动、蓄机勃发中。这不由得使人联想到,我们可能即将经受的窘境——波及世界的金融危机正悄然酝酿,人们甚至用“百年一遇”来形容;而股市暴跌,诸多企业在困窘中残喘,大量失业人员被抛向街头,又使我们殚精竭虑,莫非形同1930年代大萧条般的帷幕又将拉开?——石板堵在人们胸口,生存的悖论再次迸发喷涌,恐慌瘟疫般蔓延,世界被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腌渍着……

        实则某些为我们忽略的危机早已在生存中匿伏,乃至从人们寻欢作乐、歌舞升平中就已肇始,只是被人们亲手编织出来的所谓“现代文明”假象,更为清晰地昭映出来。

        ——当我们被“机械控制论”所蒙蔽,物化的人被作为工具使用,人的价值被无限缩小之初,人就已被自然造化所制约,“人定胜天”无非揭示着人的自我膨胀与无知的狂妄;而我们又沉迷在时间里,被诱人的光影、酣畅的娱乐笼罩着,“及时行乐”、“娱乐至死”潜移默化地成为至诚的信念,人们用一切能够挑起欲望的物什,疯狂地刺激感官,达向抛离恐惧的满足;并赤裸身体,摆着扭捏的引诱动作,无限张大着欲望的狂欢。是否有“用”,成为人们思辨事物的惟一标准。

         终极、意义不再为人们所热衷,更多的只是人们“享受”与“享有”着原欲的低俗。这种观感从野人诗《麦子碎了》折射出来——


        岁月散了/她的鳞片/透过树枝空间/光被挤瘦了//时代迈着金钱的脚步/背着瘦光/趟着倔强的幻想/姿态稳重/双手紧捂着/口袋里的谎言//一粒麦子在他脚下


        “时代迈着金钱的脚步”,“紧捂着/口袋里的谎言”,它想隐藏什么?又要埋葬什么?脆弱的人却像麦子一样,碎在时间的烙痕上,可悲可怜的麦子就这样被践踏,蹂躏着。也许这种况味接近于“杞人忧天”式的危言耸听,但它却明显着“依然顾我”的真实,疯也好,病也罢,人们向来被嘈杂欺蒙着,谁去管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于此再看我们的文学与审美,不也同样迷失在懵懂的危机中?

        中国当代文学走到今天,可谓波澜壮阔、气韵盎然,既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气蕴,也有“古道西风瘦马”的哀婉,甚或有“晓风残月”之靡靡。回望与“新文学”一脉相承的当代文学,其命运何其多桀?那镌印出的烙痕里,既现曲折,亦含紊乱;既深埋着深厚传统的身形,也隐约着欧陆文学的阴影……。感思其间遭遇着的迷茫与深刻对决,不禁令人唏嘘万千。

          “新文学”大概发轫于五四时期“白话文”运动,口语化语言被文学创作者们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并接入文本书写,决然刺破了千百年的骈文、格律束缚,引发了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鲁迅、胡适、徐志摩、闻一多、茅盾、老舍、林语堂……,这些烂若星辰的名字,闪耀在黑茫的夜空。

        由此承合的新时期文学,依旧从蒙昧中苏醒,当劲风吹裂了绑缚的缰绳,作家们再不甘于蒙住双眼拉磨,压抑的情感井喷般抒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如洪流奔涌,出现了王蒙、刘心武、李陀、冯骥才、韩少功、余华等一大批建树颇丰的作家,涌现了《灵与肉》、《高女人与矮丈夫》等一大批感人至深的作品。

        当我们的情感抒发、美感体验逐渐疲惫,新一轮的“西学东渐”再次促成了人们的欣舞,西方哲学、美学、文学深刻影响了我们的创作。无可否认,发端于西方的意象、象征、超现实主义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审美与书写。在民族写作大语境下,一大批青年作家,在整理国故、去伪存真之后,又不断汲取、包容乃至割裂、整合着新的技艺养料,吐故纳新、兼收并蓄,培风积厚、厚积薄发。朦胧、先锋、实验喷薄而出,谢冕、北岛、顾城、海子等等,又把人们带到了自由、纯真、清爽、新颖,乃至晦涩,而又凝重深沉的审美意境。

        当人们习惯了这种新颖别致带来的冲击后,逐渐在审美疲劳中厌倦、失落,甚至绝望了。在中西语境惨烈冲突中,需要新的文学表现与审美触发。在人们还未来得及思索与践行,它将“起于何者?发于何时?”这样一个趋势时,我们的文学创作却陷入更深层次的危机,——表象繁荣、实底空乏的危机,言说与思感危机,及至审美的危机,……。

         普适价值观的泛滥,至真至性之美的丧失,使文学也逐渐迷失,滑向浮躁掩盖下技艺性的滥觞。由此出现的情况是,既缺乏朝向终极的启蒙和思考,又缺失普遍的关注与关照。

        首先,在民族创作大语境下传承的写作中,呈现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怪状。“个性表达”反而沦落于“个性表达”中失语,“我思”被“众思”同化,并向之俯首称命,人们世故而又欲言又止、忐忑不安着。与其将之归咎于意识形态的善意引导,莫如朝向潜伏在人们思感中的传统血缘,五千年的“文以载道”、“学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等基因,早已在这个民族血脉中根深蒂固,想从这样的束缚中突围创新,能不劫难重重,又何其艰险?

        而于此潜在制肘中,竟是人皆逐鹿怀珠,大有“文学天下,舍我其谁”的架势。更为诡谲的是,许多作家开笔以降,就萌生了奇特的“诺贝尔文学奖心结”。倘能回顾人类文艺表达的历史,我们不难领会到,惟有艺术作品本身的力量,才足以穿透时间。

        其次,当时代愈发浮躁,文本创作表象的繁荣,掩盖了文学塌向低潮的现实。我们的青年作家,大多都蕴有“鸳鸯蝴蝶派”情结,也就是安逸于武侠、言情、魔幻等作品所带来的瞬间阅读快感中,直接诱发了一些文创作者以最贴近市场化的“快餐”方式,向人们浅层的噬美需求献媚。残酷竞争着的生存现实,使人们得过且过,在最大时间里急促地渴求、享受着仅有的、虚妄的生命快乐,这就使得我们的写作者们,也空前浮躁起来,随性文本表达与所谓的“身体写作”大行其道。我们并不漠视这些蕴涵着自由、率性、愉悦的“个性表达”,但未必对于我们发掘自身意义助益更大,也未必能够成为文学拓展之“大幸”。而为评论家们所津津乐道的所谓“底层写作”、“打工文学”,也无非是大众化写作孽生出的委婉“重复”,且在“文学代言”与“我笔书我口”的冲撞中,前者再不能适应人们话语表达专享的拓延了。幸好,文学多元化的萌生直接触发了通向个性审美,方兴未艾的“个人化”、“个性化”写作。

         恰值此文学多元萌动之际,“个性化审美”被推向“莫须有”的墙角,人们对我们曾经魅力无限、清纯无比的“文学”愈加失望了,乃至沉沦于“哀莫大于心死”的境地,以至诱生出“文学死了”的危机感。此一危机感原发于对“文学”究竟是否存在的困惑、质疑与恐惧,人们思考、怀疑着是否被评论家们误导了,重新追问起“文学是什么”?也许越是如此,文学越该以它葆有的姿态从其遮蔽处显现出来。

        文学径直与审美相关。倘若人的审美需求用这样的方式形容,似乎更容易让人接受,比如说“云”的意象,当人体悟着天空中漂浮的事物,经验着未尝经验的“美”,并以此强名为“云”后,人们享受着这种欣悦的美感。当我们惯于这种“美”的享受之后,乃或萌生出不满,然后以“像”来取代此种感悟,于是出现了“云海”的波折,云被形容为“海”,扩展着它“自美其美”的边界,及至“云如风”,“云飞扬”,“云”飞腾、流动着,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不断前进”,在对这种美的追溯中,我们似乎又觉察到审美需求的危机。当人们不再满足于“云”的拓开,语言逐渐僵化了,——


        风停了

        夜停了

        (《大杨树》)


         “美”之自美也“停”了,需要人们重新审视、挖掘它所赋予我们的生动体味。

        反观人类哲学,同样遭受着两千多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困局,自后现代主义哲学从尼采“虚无主义的到来”预言中冲出,基础并不牢靠的经院哲学祸起萧墙、分崩离析、土崩瓦解,晦涩灰暗的“理性”再难调动起人的情绪与感知,在无人能说清人更为“理性”,还是愈加“疯狂”的所在,人们尝试向着开端之思回返,找寻那最原初的“爻动”,无论胡塞尔“现象”的居中而“现”、海德格尔“思”之自“言”、还是维特根斯坦“笨拙的毫无意义与生气”的语言丧失,无不向着老子之“道”、佛家之“空”、古希腊之“问”回溯,乃至朝向更为原初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种回返,也许是人们试图在梳理过程中寻找被我们丢失的、淡忘的、遗落的感味,也许又在渴望着新的造山运动,浇注着新的起点与根源。而迷朦的危机依旧蛰伏着——


        在台阶上/攥着情绪/远远的看着/光在下滑//那是终点还是起点/时间不再走动/也许/失去太久了(《忘记了起点》)


        究竟有哪些不被重视的感觉、乃或受着奚落的“我思故我在”的“思”失落了?无从考究。人们只能面朝自在的天地,痛彻骨髓、毫无目的地追问着。

        思与言的错位直接诱发了信仰的走失,人们不再迷信“月亮”、“男根”之类生命的图腾,崇拜被扔在最卑贱的墙角黯然神伤;再造的神话也被人们丢弃,“上帝死了”、“众神退场”了;而所谓“科学”又把人抻向一个又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未知,即使“存在”也变得如此渺茫,人们茫然了、得过且过了,在“乐极生悲”式的狂欢中,脸被哀伤捆着。无言的恐惧令人无限地夸大着自我。

        恐惧,催使人求取最大满足。但是何谓“满足”,却把人投向那至惑的迷离。诗人沉浸在这种迷茫中,似乎有所发觉,因而发出了《荒原的乞求》:


        夜痉挛/拖着自己//四季抱着/疲倦的荒原/滴出苍白//从她深处/渗出一声声/狼的干泣


            诚如诗人所言,“夜痉挛/拖着自己”,是“夜”在拖着自己,还是“我”在拖着自己?如果说“夜”拖着自己引向“无/无着”的终极质问,那么“无无着”的同义反复能否抵达世界本生?“四季抱着/疲倦的荒原”,在固化的惯性面前,人们如何从固守中突破?又如何突围?而且此一突围的脉络,并非仅仅因着思考而“思”。危机感潜在于我们竟只能直面“滴着苍白”的显现——在“存在即合理”中自我安慰。而正是在这种并不自满的困境中,诗人无奈的诉求里,却渗出了一声声“狼的干泣”,而且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干泣”仍然不属于我们,狼在干泣,何以最终反倒成了“荒原的乞求”?是荒原借狼表达自己的乞求,还是狼向着荒原乞求?“永不屈服”成为人向着宇宙显示意义从无休止的呐喊,而这种声嘶力竭的“乞求”,又能够唤醒沉睡在泡沫温床上的人们吗?

        反过来说,这种危机又是谁造成的?是无可预知的“天灾”,还是人为炮制的“人祸”?或者逆向追思,“狗疯了”诱发出向“新”的承托,“我也疯了”、“碎”了之后,萌发出重构又当如何?是否令人足感欣慰呢?箭在弦上、弦绷弓张;枪口黑霾、子弹已经上膛;“疯狗”在悄无声息地虎视眈眈……

        那潜藏的黑暗深渊中,什么向我们扑来?

        在这样的窘境中,困局中,——突围,势必可取,锐不可挡。

        然而,谁又能承继起这一承上启下之拓开?突围,并非宣言,亦非希望,它需要血与肉的供养,也需要坚忍与激励,更重要的,则指向坚苦卓绝,塌实默然地践行。于是,野人诗性的辟开,诸多诗人虚化的实验、“建构”的主张及诸多作家的艰难探索,就殊显得难能可贵了。

        在《背影》里,诗人洒下守望的希冀:“一群背影/从古城门口挤出/走过古城墙的阴影/在阳光里消失了/只有一个背影/站在阳光与阴影之间//我坐在废墟上/看着/阴阳之间的背影/心被牵挂着/生怕阴影/倒在背影里”。那种牵挂是什么?是情之所系的惦念,还是身临其境的守望?人被外力左右,但人更要与外力抗衡,不与泥沙俱流,不为污泥所染,不能让“阴影”“倒在背影里”,微薄的希望残存在祝福的种子里。

        “从古城门口挤出”的意象是否即是对传统的暗示?传统是前人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但同时也给了人们太多的束缚,传统的故纸堆已被前人穷尽地挖掘,我们还能寻获什么?重复前人只能徘徊于原地,而世界已经抛开我们越来越远。固守定势、因循守旧,发展从何谈起?不变,不过是理想的碎沫而已。人需要“自我救赎”,用自己的大脑思考,界定属于适应时代趋向的规则和秩序。思维定势、习惯和传统秩序无非是欺骗的锁链,等待人们冲破,纵使面临“十字架”的考验,也决不放弃维新的种子。这就使诗人从自我走向共同境域,进而关注群体共同的命运。

        我们几乎认同这样一个事实,凡是伟大的诗人,都有他自己对自己民族生活和艺术的独特理解,都有其切入世界文化潮流的独特角度,都有其在自己民族文化史上的独特地位。“个性化审美”自屈原开端以来,于今,被野人以他独到的诗性语言复活了。在此种审美重构中,野人以其独特的意蕴性统觉的语言艺术,表现领悟之美的悲情抒发,开启了诗歌创作崭新的途径与视野。野人诗带给我们的力量,是从他生命本身积淀激发出的深重叹息,也是诗人从己域向群域发散到达的过程,就像水面的涟漪,虽微小,但弥散的波纹却逐渐将世界笼罩。他以一个贫乏的、物化时代“诗之思言与守望者”的雄姿,敲扣着时代之门、思言之门、无门之门,一如经霜野树,在寒冷与黑暗的预设世界境域,孤独地,以美的方式刺激、温暖、激励着人们。

        相对于光焰笼罩的成名及知名作家而言,我们似更应关注于那些蜕变中的潜在“作家”。这些用自己的笔书写未来历史的初生狂花,以“用自己的作品说话”方式,明显着他们的新锐与不可或缺,显示着他们所向披靡的雄心、意志和锋利的韧角,也许由于秩序约束,他们出不来;也许由于现实制约,他们又被冷落在边缘。但无论如何,在他们那里,向来孕生着突围的种子。温驯的绵羊在栅栏里悠闲地散步、庸懒地观望着;而那些自由驰骋于荒原峻岭上的野山羊,却能不断突破时间之藩篱,奔向“太初有为”的历史。我们坚信,中华文学的未来正从这些人,从你们那里萌生。

        永恒变化提供着无限可能的契机,对变化的适应能力,决定着事物的生命力和能动力。面对变化,惟有不断地变化、突破及对这些变化的适应、开启才可能是生命的主题之一。突围,剥裂思与言的桎梏,划开审美的局限,向那天地自在的律动叩问,在“无/无着”弦动的自为结构中,在心灵与人性的大荒野上,敲开无门之门,撩动诗的声响,撩响“人”的声音。

        我曾经问野人,诗歌是什么?他说,诗歌是语言的花蕾,情感的黑洞。

        莫非这也正是诗永恒存在的力量?

        世界在虚空中震荡,而人在寻找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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