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贵有自知之明

《资治通鉴》

周纪一·安王十五年

1、

原文:

魏置相,相田文。

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

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

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收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

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吴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

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

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译文: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魏文侯去世不久,太子魏击即位,是为魏武侯。

此时魏国国相空缺,魏武侯任命田文为国相。

吴起听到这个消息,十分不高兴,找到田文说:“我想和您比一比功劳,可以吗?”田文同意了。

于是吴起发起了连环三问:“率领三军作战,士兵不怕死,敌国不敢图谋我国,您与我比如何?”

田文说:“我不如你”。

“治理百官,亲近百姓,使府库充实,您与我比如何?”

 田文说:“我不如你”。

“守卫西河之地,使秦国不敢向东进攻,韩国、赵国从属于我国,您与我比如何?”

田文说:“我不如你”。

吴起一听,说:“这三点您都不如我,而职位却在我之上,这是为什么呢?”

田文说:“君主年少,国人疑虑不安,大臣们未依附,百姓不信任。这种时候,您觉得政事是应该托付给您呢?还是托付给我呢?”

吴起沉默了很久,说:“该托付给您。”

田文说:“这就是我的职位比您高的原因。”

吴起才知道自己比不上田文。

2、

吴起(前440年-前381年),姜姓,吴氏,名起,卫国左氏(今山东定陶西)人。 战国初期军事家、政治家、改革家,兵家代表人物。


吴起自鲁国投奔魏国,魏文侯任命他为大将。

经翟璜举荐,守卫西河之地。

吴起带兵,和士兵同吃同睡,并精心训练魏武卒部队,而后凭借五万武卒击败五十万秦军。因吴起镇守与秦国接壤的西河之地,秦军始终不敢向东进攻。

《史记》中司马迁写了《孙吴列传》,将吴起与孙武子并列,可见对他军事才能的认可。

到魏文侯去世,武侯即位时,吴起早已是战功赫赫,论能力,论功劳,魏国国内几乎没有人能与他匹敌。

在吴起看来,从论功行赏的角度,轮也该轮到他了。

谁知魏武侯不按套路出牌,在国相的位置上任命了田文。

眼看就要如愿以偿,却被能力、功劳都远不如自己的田文捷足先登,吴起心中的怨愤,就有了他与田文论功的故事。

吴起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早年间在鲁国,为了能够领兵不惜杀妻求将;为了登人臣之极,曾向他的母亲许下承诺:“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后来他的母亲去世,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不曾回卫国为母亲奔丧。

在求取功名的路上,吴起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功名面前,至亲亦可杀。

然而在听了田文的一番话沉思过后,吴起居然放弃了自己仕途上第一次触碰卿相大位的机会,接受了田文拜相的事实。

Unbeliveable!!!

玄机就在吴起“默然良久”这段时间里。

可以想象在沉思的这段时间里,吴起不断压抑着自己心中欲望的熊熊烈火,进行了冷静的分析。

我们不可能得知吴起具体分析了什么,姑且做一个无责任猜想,在沉思的这段时间,吴起内心潜台词可能如下:

一、魏武侯即位不久,国内人心未定,所谓“主少(这时魏武侯年纪不算年少,更多的理解为即位时间不长)国疑”。

田文是魏国本国人,历事沉稳。

魏武侯并未完全掌握国内政局,任用田文,可平衡各方势力,迅速稳定局势。

而自己非魏国人,任用他担任国相难免有人有所非议,更重要的一点是,魏武侯可能害怕自己功高震主。

引起政局动荡,是本意政权交接平稳过度的魏武侯所不愿看到的。

二、自己的性格与田文相比显得虑事不够周全。

真的让自己担任了国相,是否能够从大局出发,处理好国内政事。

就任命国相这件事上,田文展现出的格局就明显高于自己。

自己还在就事论事的阶段,田文已经从全盘角度洞悉了一切,从高层次对自己进行了降维打击。

自己若真担任了国相,是否能够做到田文这样的程度,在心里是要打个问号的……

最后的结果,理智战胜了冲动。

吴起承认“属之子矣”。

最后田文说“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有稍许装13的嫌疑。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这是两个聪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田文也相信吴起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是他心中已对利弊有了清晰的认识。

3、

其实对于吴起,早在他刚投奔魏国的时候,魏国高层对他已有了定性。

吴起自鲁国投魏,魏文侯就询问李克(也作李悝)吴起这个人如何。

李克说:“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

李克这句话,就对吴起这个人进行了定性,肯定的是他的军事能力,而同时提示了魏文侯关于吴起性格上的缺陷。

因此,魏文侯始终以只是以吴起为将。

不管文候临终前是否对魏击交待过关于吴起的任用,但从武侯即位后对于国相人选的态度,至少说明武侯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和文候是基本相同的。

而田文之后,魏武侯起用公叔痤接任国相,依然没有给吴起相魏的机会,从侧面也验证了这个看法。

事实证明,李克对吴起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

在公叔痤接替田文担任国相之后,他正是利用吴起的性格缺陷,将吴起排挤出了魏国,这是后话。

回到争相位这件事上,吴起让我佩服的地方在于,他快速清晰地对局面进行了解析,认识到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劣势。

既已是必败之局,又何必再争。

面对诱惑不上头,是一种高级自控能力。

吴起冷酷地压制了自己的欲望,拯救了自己。

试想如果他自恃功高,不依不饶地继续和田文纠缠,那么结果轻则被排挤出魏国,重则性命难保。

4、

道德经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自知,说来容易,但有很多人并不真正了解自己。

人通常习惯于以自己的眼光去评价别人,却很少能够自我审视。

这就产生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思维方式。

一种是凡结果和自己预料的有所不同,总是归结为外界因素的影响,即:

我吴起能力强、功劳大,却没有成为国相,是魏武侯不能知人善任,是魏国朝臣排挤我,我心中不服,定要讨个说法;

另一种则是能够从自身实际及所处环境出发,即:

我吴起能力出众,但置于此时此刻魏国政局的大环境中,反而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强抢相位,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只能是自寻死路。

同一件事情,从不同角度出发,就会产生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所谓“自知”,就是需要认清自己身、心所能达到的极限范围。超出这个范围界限的事,就得好好思虑是否会失去控制。

而如何得到这个极限范围呢?

一是由内向外,不断地对自己的极限进行试探,突破自己原有的能力范围;

二是由外向内,不断剔除实际无法完成的内容。

吴起就是一个好例子,通过与田文论功,明白自己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属于“出圈”行为,及时阻止自己犯错。

通过这两个方向的努力,就能对现阶段的自己做出一个较为明确的自画像。

为什么强调“现阶段”?

因为“自知”的极限,是随着认知的变化而不断拓展的,是一个动态范畴。

我们需要有意识地对自己的认知进行迭代,不断重新对“自知”进行重定义,始终处于“自知者明”的状态,这也是我们所追求的终极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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