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良|春生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春生十八岁那年被推荐到粮库当保管员,可他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作为当地的民兵尖子,他原本是要当兵,因为年龄不够,未能如愿。

粮库的头叫场长,以前是个军转干部,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下放到这里当了负责人。因为他的前任和他同姓,且名声不好,所以粮库的人既不称职务,亦不称其姓,只呼场长,以示区别。

场长好像知道了春生的心事,一见面就劝他安心工作,并保证以后有机会,可以推荐他去当兵。这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春生便收了心,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工作学习中去 。

春生不仅单身,且离家又很远,只能常住粮库。他像古代委派一品大员一样,被分配到粮库的一角安家。

春生住的地方是以前的废弃粮库改建的,坐落在粮库的东南角,平日没人,以前算是个安全死角。建筑的一大半作为各类种子的临时库房,剩下的几个大间,有的杂用,有的办公,有的备用。

春生分到了两间,一间住人,一间公私兼用。

刚来没几天,春生赶上了一次收粮。整整一天,骡马喧嚣,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一车车粮食从起卸、搬倒、堆垛、入库全由无数青壮年劳力靠手推肩扛完成。

这是春生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大的场面!这健壮的骡马,十里八乡也挑不出一头;这精壮的汉子,也只有很早以前才能见到;这粮食多的,春生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他的潜意识被这巨大而又热烈的场面强烈地冲击着,震撼着,发酵着,升华着……内心深处不觉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自豪,并把这种自豪变成了自然而然的虔诚!

在春生的家乡,人们连“瓜菜代”都不够吃,男女老少只能靠清汤寡水灌满肚子,几泡尿下去,肠胃就空了。实在没东西吃的孩子、大人一得闲就漫山遍野的挖野菜,几乎把野菜都挖光了。牲畜没有饲料,生产队仅有的几十头牛、驴,死的死,乏的乏,羊死的三成剩了一成。社员们吃不饱没力气,干活得咬牙挺着,有时腿软的连个浅沟都迈不过去……

此刻,春生想的不是乡亲们在家怎么样,而是他今后该如何用一颗虔诚之心对待工作!

尽管这些精壮汉子们干了一整天的重活,尽管赶车的人们人困马乏,他们也就只喝了两顿由粮库特地提供的饭汤。饭汤稀的打晃,人们还是呼噜呼噜地喝得很带劲。临走的时候,汤里的粮食粒几乎一粒不少的留在了锅底里。

黄昏的时候,粮库的人准备沿路打扫骡马留下的粪便。结果一看,沿路的骡马粪早就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这是什么觉悟啊,春生又一次被震撼,以至于他晚上看到剩下的饭汤,竟难以下咽!

给公家干活就是这样!春生在场长等人的带领下,很快对这种热忱工作、诚心敬业,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工作方式习以为常。

一天,粮库接收了一批枪支弹药,据说其他地方有个监狱逃出来一个犯人,正向这里流窜。春生于是没日没夜的持枪在粮库里巡逻。

转眼冬去春来,逃犯的事渐渐的淡了下去,春生还是饿着肚子继续精神抖擞的巡逻,不曾有丝毫松懈。他很想弄条狗来作伴,可家里传话过来:村里的狗都被打光了。

这年春天的光景实在不好!粮库人的口粮开始锐减,有经验的人们看着天,个个忧心忡忡。

春生不在意这些,他已经适应了粮库的工作和生活。如果不是邢木匠的到来,他就像游在平静水塘里的鱼儿一样自在,一切都波澜不惊。

邢木匠来了,还带着一群人!他们是粮库叫来修理库房和器具的。

邢木匠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膀圆腰宽,看似圆头圆脑,却长着四方脸庞,白面微须,一脸和善。如果不看一双长满的老茧的手, 咋一看和以前有钱的买卖人没多大区别。

在修完粮库外围的木质结构后,邢木匠建议将其他人都支走。他说的很实在:粗活干完了,剩下的大门、窗户、门槛、搁门板,防鼠板,器具等都是精细活。这些人也帮不上啥忙,与其留在这里蹭饭,弄得真干活的陪大家一起饿肚子,不如全部支走。只要粮库平时能出人帮下忙,他保证把剩下的活全干完。

场长同意了,安排春生给邢木匠帮忙。并让邢木匠搬到春生那里。

春生对邢木匠先前的作为有点瞧不起,帮忙时不大痛快。

“你守着个老枪,能保家卫国吗?”邢木匠一心要拉拢春生,故意酸酸的问。

“什么!”春生有点不悦。

“大坦克,嗵嗵嗵,一踩油门向前冲!大坦克你见过吗……”邢木匠投其所好,开始试探春生。

坦克,春生没听说过,虽没啥感觉,但多少有点好奇。

“拖拉机,有履带的拖拉机,见过吗?”邢木匠赶紧开导。

春生摇了摇头,他只见过带轮的,没见过带履带的。

“铁王八,铁王八见过吗?”邢木匠不愿放弃。

“我只听说过王八盒子,没见过铁王八。”春生又摇了摇头。

“小黑屋,小黑屋见过吧。”

小黑屋,春生是见过的,于是点了点头。邢木匠松了口气,开始顺着小黑屋往坦克上扯。

“听说北边毛子的坦克很厉害,外壳比铁疙瘩还结实,炮都打不穿。别看模样笨,哎呀,那跑起来快的能把人当兔子碾……你说咱拿枪跟他们拼,不吃亏吗……”

邢木匠一边说着,一边偷窥春生。见春生一脸愠色,慌忙改口道:“我们的人比毛子多,都藏在内蒙大草原下面哩,我们的坦克比毛子的还要多,只要一声令下,三个月就能打到莫斯科……”

春生脸色慢慢缓和,不以为然道:“咱们打毛子干嘛,人家可是老大哥。各人过各人的安生日子,不好吗?”

邢木匠连声说是。

初试春生,邢木匠心里多少有了底,开始有意无意的和春生搭讪。

“你知道咱们苹果都去哪儿了吗?都给北边的毛子运去了。”邢木匠小声的说。

“胡说!咱们种的苹果凭啥给他们。”春生驳斥道。

“听说咱们欠了毛子的债,毛子现在逼咱们还债,咱们没钱就拿苹果抵债。”邢木匠说。

见春生还是不太相信,邢木匠非常小心地说:“我知道个秘密,你听了可不许和外人说。你得起誓!”

春生看邢木匠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他确实被秘密二字吸引住了,于是认真的起了个誓。

“咱们这里的狗都被打光了,知道狗皮都弄到哪里去了吧?都拿去做成毛子要的东西还债了。”

“欸,那也没办法,欠人家债总是要还的。”春生叹息道。邢木匠的话让他不由的不信,可自己又感到很无奈。

“你还不知道哩,我们把苹果成车皮的拉过去,到了黑龙江边上让毛子给卡住了。他们张了很多网眼大的网子筛苹果,只有筛过的大苹果他们要。小点的苹果都从网眼里掉出来滚到黑龙江里去了……”邢木匠说着,看到春生的手攥成了拳头,赶紧装作喝水转移话题。

“听说毛子那边头头的老婆长得五大三粗,可是有劲。天一傍黑,她老是推着童车回家,那大皮靴子踏在雪上,吱呦吱呦响。一次被邻居瞧见了,问她在干啥。她说,带自己的小外孙出去散步,正准备回家。其实,那童车里装的都是我们还债的猪头、苹果、白菜和萝卜,用小孩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装得像个睡着的小孩。这次搞的太多,让邻居给看出来了……”

“想不到毛子也缺吃的呀,还偷偷摸摸的,真会装……”春生面露微笑,拳头一下子松开了。

邢木匠见好就收,趁着春生高兴,连忙拿起刨子对春生说道:“干活!干活!”

接下来的日子里,春生就像一根铁条,被邢木匠慢慢的扭着、拗着、捋着、顺着。邢木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坚持不懈。他相信,只要使出浑身解数,哪怕春生是根钢筋,自己也能把他给扳过来。

邢木匠的手艺很高超,随便亮几手就能让春生看傻眼。春生很自然地改变了对邢木匠的看法,敬慕之心油然而生。

春生这些变化,邢木匠焉能不知。他开始双关齐下,一面教春生些小手艺,一面抛出些奇闻异事和春生套近乎。

“春上我去外面做活,看到社员们在地里干活。我走近一看,好家伙,地里都是清一色的胖子和瘦子!”

“那还用问,胖子是得浮肿病的,瘦子是饿得皮包骨头。”春生不待邢木匠讲完,直接回答道。

这次邢木匠没有立刻搭话,他先向两个手掌里吐了几口吐沫,将全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弯腰伏身,两腿生根,身体很有节奏的起伏波动着,刨子顺滑地进进退退,刨花打着卷不停的从刨子上方涌出,方料上发出和谐的,欻——欻——欻的声音。

春生见了,禁不住赞叹道:“你的木匠活真好,连刨木头的声音都跟别人不一样。”

“那是,木头好着来!乐器、响器都得用木头做。以前我还做过哩。”

邢木匠检查完木料,停了手里的活计,开始和春生摆起了龙门阵。

“你见过有人把自己给撑死的吗?”

“啥,现在咱那里人都饿的念秧秧了,还能把自己吃撑?”春生感到这话有点不对路。

“我前几个月听见的,外村有个壮劳力,天天给人家扛包……”邢木匠说着说着,让春生不觉想起了收粮时见到的那群精壮汉子。

“那天,这伙计给人家下了一天苦,得了一块豆饼。赶巧有个东北的亲戚回来,又送了他家一块麻糁。东北那旮瘩地肥,插双筷子就发芽;人少地又多,粮食满笸箩,到了那里饿不着。”

“你就瞎说吧,咱们有那么好的地,现在咋还饿着。”春生说。

“别插话!”邢木匠有点不悦,见春生退让了,接着说道:“他们村里的几户人家都说好了,准备投靠亲戚去东北逃荒。结果那伙计一高兴,把豆饼、麻糁给吃了。肚子涨的吓死人,不敢吃,不敢喝,捂肚子,打滚。嗨呦嗨呦几天,硬是活活撑死了。”

春生有些疑惑,把收粮时的见闻讲了。

“保不准那伙计当时就在里面,咱们给公家干活,都是挑最好的上。别说那伙计是个少找的壮汉,单看那些骡马谁能寻得到?这事只有公家才做的到。咱那队里的牲口都虚的走不动道……”邢木匠半是打趣,半是感慨道。

春生听了很扎心,最后为了保持内心的美好印象,他还是把那个壮汉剔出了送粮的队伍。

“说点别的吧。”春生有点不敢接招了。

邢木匠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说道:“自打‘瓜菜代’开始,俺家的狗蛋就一直闹肚子,先是豆子,苞米粒子吃多了胀肚。肚子胀的像个大皮球,疼的嗷嗷叫,拉不出屎。后来的‘瓜菜代’不成个样子,都是用玉米皮、玉米芯、地瓜秧、谷糠、树皮、榆树叶做的。俺家狗蛋吃了,天天在院子里又蹲又蹦,疼的死去活来,就是拉不下粑粑来。最后他奶奶让我给做了个小棒子,她用小棒慢慢地从狗蛋屁股底下抠,抠出不少干粪蛋蛋出来,俺娃这才能解大手。”

邢木匠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接着说:“俺一气之下就给俺娃改了小名,叫驴蛋。咱农村人给娃起个贱名是为了让贱物给担一下,好养活。狗都给打没了,现在就剩下驴给担着了。”

春生听了,想笑。可心里隐隐做痛,怎么也笑不出来。

自那以后,春生对邢木匠开始景仰起来。他不但给邢木匠端茶送水,还会主动的替他拭去身上的锯末和刨花。更甚者,春生会把自己的饭食偷偷地匀给邢木匠。

邢木匠对此很是感激。

一天晚上,春生在帮邢木匠铺床,邢木匠正用热水泡脚。邢木匠笑着问春生,要不要给他说个媳妇。

春生猝不及防,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内心里,他最多有个朦胧的大姑娘的印象,就这还是从照片和宣传画上面看到的。对于这个朦胧的大姑娘,他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一则自己年纪尚小,二则作为农家子弟,照片或是画报里的那些女子,离他太遥远。

最让春生无法应对的是,他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站在给公家干活的立场上的,对于邢木匠也不例外。现在一下面对关系到自身的婚姻大事,冷不丁地转到私人的问题上来,春生顿觉手足无措,十分忸怩。

邢木匠以为春生害羞,误解了春生的心思。开始喋喋不休的和春生讲起女人来。

春生听了许久,除了有时心里会不自觉的微微一动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很平静。他怯生生的把洗脚布递给邢木匠,胡乱应付了两句,结束了当晚的闲聊。

不知为何,春生总是不能入睡。特别是一想到那些饿得一脸腊黄,呲牙咧嘴的,或是浑身浮肿,眼泡子肿的只剩下一条缝的男女乡亲。使他几乎做了个噩梦,一夜睡眠极差。

隔日,邢木匠吃过晚饭,有点神秘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给春生看。照片里的年轻女子比画报上的明星还要好看,春生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这是你嫂子年轻时的照片,漂亮不?你要信的过哥,我给你找个比她还漂亮的。”邢木匠说。

“这行吗?”春生卑怯的问。

“咋不行!只要你开口,哥保证给你办到,你要找几个就找几个,咱总得挑挑不是?”邢木匠变得有点兴奋。

“现在大半袋子粮食就能买个媳妇,像你吃公家饭又看粮食的。只要放出风去,说亲的还不得蹦着高往你家窜!不过,咱不说那样的……”邢木匠卖了个关子。

“这个……”春生有点犯懵,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邢木匠将手掌贴着嘴边靠近春生说道:“我老姨家靠近江南,那边的女子不光长的俊、水灵,脾气还好。只要有粮……”

春生听着听着,不觉在心里描绘出未来的愿景。此刻,他已经把邢木匠当成了自家大哥,公家和个人的立场对他来说,以前是那么的泾渭分明,现在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邢木匠用废弃的边角料给春生做了个脸盆架子,既精致又漂亮,还很实用。春生很喜欢,对邢木匠更亲了。

邢木匠见时机成熟,趁势把自己的心事说了。他拿出一大卷子钱来,希望能从春生手里买点高价粮。

春生感觉被欺骗了,气的浑身发抖。他义正严辞地拒绝了邢木匠的要求。并警告他,如果再提买高价粮的事,他将向上面汇报。

春生改变了立场,不再保持与邢木匠之间的私人关系。邢木匠数次欲搭讪,一见到春生的样子,又缩回去了。两人许多天没有搭腔,邢木匠受到了严重打击。 以至于晚上除了饿肚子的咕咕声之外,就是邢木匠的叹息。

不管怎样,春生淳朴善良的本性没有改变,他并没有因为以前的事揪住邢木匠不放。他只是从公私的立场上划清楚河汉界,个人对邢木匠并无憎恶。

邢木匠很是后悔,埋头工作,非常勤勉。慢慢的,两人的关系得到了改善。

一次,邢木匠借了春生的针线,不但把自己的衣服缝了,还把春生衣服上扯烂的破洞也给补了。

休息的时候,春生趁邢木匠不在,把他的衣服和自己的一起拿去洗了。洗着洗着,有一条裤子引起了春生的怀疑。邢木匠的一条裤子没怎么破,里外都缝了,针脚很密,还带有夹层。春生一看就明白了,邢木匠一定在暗地里搞什么名堂。

他对邢木匠警觉起来,每天都很小心地观察着邢木匠的一举一动。

邢木匠也开始反常起来,几乎每晚都在试探春生是否入睡。春生很机警,装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配合邢木匠演戏。

春生觉察到邢木匠深夜起来会拿了隔壁库房的钥匙到库里去。库房里存了半库麦种,但是看不出邢木匠偷了粮食。春生假作不知,钥匙仍挂在原处,他要看看邢木匠到底想要干什么。

终于在一日深夜,邢木匠偷粮食的时候被春生堵在了库房里。邢木匠当场就跪下了,一面拼命扇自己耳光,一面连声向春生求饶。

春生本想把邢木匠给绑起来,等到天亮以后上报粮库。最后听邢木匠说到驴蛋,心软了。他收了枪,让邢木匠把偷的粮食全部上交。

邢木匠是个很小心的人,每次只偷一点点粮食。他东翻西找,把藏的粮食,一粒不少的全部凑在一起,总共不到三斤。春生见了,决定放邢木匠一马。

他苦口婆心地向邢木匠讲了粮库的规定,也说了自己不上报的理由——他不愿看见驴蛋一辈子抬不起头。邢木匠听完,痛哭流涕,主动将偷的粮食颗粒归仓。

此后的日子里,邢木匠老实的像个奴隶,谁的话都听;胆小的像过街老鼠,见谁都躲。再也无法和春生称兄道弟了。春生还是和邢木匠住在一起,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春生会把枪藏在被窝里。

没过多久,邢木匠干完了粮库的活计,他向场长提出不要工钱,希望能用工钱抵换些粮食。场长很为难,最后还是从食堂里挤出三斤杂粮,交给了他。

临走的时候,春生帮邢木匠拾掇好了东西,又把自己攒的几块杂粮饼子送给了他。邢木匠推辞再三,还是接受了。

场长和春生等人把邢木匠送到粮库大门口,邢木匠向诸人道别,唯独没和春生说话。他很想拿着换来的杂粮向春生示威,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拿了春生送的杂粮饼子向春生摇了几下,以示领情。

转眼麦子已经收了,再后玉米已经长出来了,可粮库还没接到收粮的通知。春生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了,于是请了几天假,回家探亲。

清晨,粮库大门一开,春生就背起准备好的行囊出发了。

当天天气甚好,春生归乡心切,顾不得在路上流连,抡起胳膊迈起腿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一路上人畜稀少,枯树很多,叉叉丫丫,东倒西歪的,给春生一种落寞的感觉。

春生有幸在半路遇到了一辆拖拉机,被捎了一段路。下午的时候,春生已走到了公社驻地。驻地很冷清,他在那里稍事休息,好好地清了清身上的尘土——坐在拖拉机上,灰尘很大,然后出发。

走出驻地没几里地,春生就远远地看到了来接他的大成和二怪,他俩正在路口边的一棵树底下休息。三个小伙伴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亲热的不得了。春生赶紧掏出两个小小的杂粮窝窝给他们吃。

一顿急促的吞咽,让三个人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家各自喝了些水,在树下歇了半晌。太阳渐落,天变得凉爽起来。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开始赶路。

春生注意到大成和二怪不仅扛着枪,还携带了子弹,不禁问了一句。两人说,割麦的时候,不知是哪里来的一群人,跟天兵天将似的突然从地头上冒出来捡麦子。后来割麦子的和捡麦子的发生了冲突,双方一场恶战。没法了,民兵们都发了子弹轮流看住麦场。后来又被安排看玉米地。这次是上午去了趟南山的老秋沟,据说那里发现了狼和狐狸的踪迹。

“打到了吗?”春生问。二人回答说,只发现了一些动物的脚印,没法确定是野狗还是野兽。沟里埋着尸首,怪吓人的。

二怪又补了一句:“沟里埋的不是咱这里的人,你可别管。”

三人不再说笑,只顾闷头赶路。

“看!大槐树”大成说了一句,三人不禁激动起来。

大槐树一共有两棵,大成说的是一棵小的歪脖子槐树,长在坡上。另一棵大槐树对生在坡下桥边,树下有一块巨石,石头上写着“张和庄”。顺着这棵大槐树向前走,过了桥,上了坡,就是一条主路。这条主路将张和庄一分为二。沿着这条路,穿过张和庄,再走四五里地就是春生家所在的村子。

大成和二怪突然感到肚痛,安慰春生说,可能是肚子享受不了好粮食,吃滑肠了;也可能是一激动就跑肚的毛病又犯了,让春生别担心。说完,二人把枪交给春生,匆匆跑到路边去解手。

春生本来背着行囊就有点吃力,这下干脆坐在原地休息。见二人回来,春生也不知怎的,感觉肚子也开始不好受。他让大成和二怪先走,到桥边的大槐树下等他。

解完手后,春生顿感浑身轻松。行囊背起来也不觉得吃力了,他快步向大槐树方向赶去。

过了坡上歪脖子槐树,春生惊呆了:一长遛出殡的队伍从张和庄的村口开始,像蛇一样曲折前行,穿过了桥,一路蜿蜒至桥边大槐树处。

大成和二怪为避让出殡的人群,正不断地后退。二人见到春生后,返身上坡,朝向春生边跑边喊:“邢木匠,邢木匠家出殡了!”

春生咋听不敢相信。很快,他不得不承认,的确是邢木匠家在出殡。

半个月前,邢木匠偷偷跑到小璜村买了些高价粮。谁知他的儿子驴蛋吃了,出现异常,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死了。邢木匠的父母受不了刺激,不过一星期亦相继离世。

在守头七的时候,邢木匠的媳妇与人发生点小口角。她不愿背“扫帚星”的恶名,一气之下,就跳了井。

邢木匠万念俱焚,散尽家资,召集众人为其父母、妻子出殡。此刻,邢木匠走在头里,身后跟着三口棺材,再后即是参加发丧的人群。

当邢木匠抬头看到春生三人站在坡上的时候,不禁骂道:“你这个羊牯!”(此话不知是谁传出来的。邢木匠平日里多是说笑,极少骂人。即使骂人也是拐弯抹角。不过,此话倒是和邢木匠当时的表现相合,还是有不少人深信这是邢木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在场的人都看见邢木匠见到春生后变了脸色,咕哝了一声,转身向棺材跑去。他不知从一口棺材的什么地方抽出了一把亮锃锃的小斧头,直冲春生奔去!

尽管隔着几十米,大成和二怪还是被邢木匠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吓到,忙不迭地后退。只有春生呆呆地站在原地,迷迷瞪瞪的看着邢木匠。

邢木匠跑出十几米,突然唢呐响了。

(走在前头的送丧队伍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都站在原处,阻了后面人的路。于是队伍后面的唢呐吹起,催促前面的人继续赶路。)

这唢呐不知是何人所吹,中气十足,一点不像挨过饿的样子。且带有一股浓浓的拉魂腔的味道,一下子将人们带回了过去:挨饿、逃荒、乞讨,一年又一年,何时是个尽头!

一声唢呐响,瞬入人心肠。邢木匠听了唢呐声,不再前奔。转身跑到三口棺材跟前,磕了三个响头。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握小斧狂奔,竟一头撞死在大槐树下的石头上!

当地的人们被镇住了,一种危机感迅速传遍四邻八乡。

邢木匠祖传木匠手艺,闻名百里。头脑活络,技艺高超,行事公道,人缘极好。是当地公认的能人。

大家都认为最不该先死的就是他家。可是,现在,邢木匠家已经绝户了!

人们的内心,被绝户给狠狠地深深地扎痛了,豁然反省。所有人都行动起来,一起替邢木匠一家发丧!

多年不见的老艺人来了,多年不见的老乐器、响器出现了,古老的歌又重新唱起来,舞又跳起来,戏又演起来,各色各样的唱词又被人们说起来……

淳朴善良的人们用一场原始而又愚昧的法事来表达对邢木匠一家的哀思。

邢木匠的丧事不能说空前(因为他也只是个木匠,没法和以前的富贵人比)但绝对可以说绝后。从那以后,当地再也办不出此等葬礼。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春生回到粮库不到两月,邢木匠一家的事已经在粮库里传开了。

“你们知道吗?张和庄那个和字不再像和了。像禾!口被邢木匠给撞坏了,邢木匠家绝后了,口也就随他走了。欸,你说那个和字神奇不,人没了,和也就没了。只剩下禾了,只剩下粮食了!”春生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个同事说。

“光要粮食不要人,那肯定不行。问题是,咱们也做不了主哇。”另一个同事亦云。

“欸,邢木匠精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会折在高价粮上?难道他没长眼色?”有人替他惋惜。

“不知道吧,邢木匠的事曾被立为重大案件。 据我所知,高价粮是在小璜村买的。他买的粮食里有我们下发的救济粮,也有陈化霉变的粮,还有当地人掏老鼠窝子找到的粮食。那种粮食里面有的是掺了鼠药的,据说含有砒霜、毒鼠强、氰化物,现在还没定论。从外表上看,那些粮食被处理之后,正常人很难看出来,这也怨不得邢木匠会中招……”一人很权威的说道。

此人一席话,好似石头投进了公厕里——激起了许多民愤。

“小璜村就没什么好人!那里的人早年不是叫花子就是唱戏的,还有些专门坑崩拐骗的。哪有个正经人。别的村都饿着,真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能领到救济粮。 ”一人愤愤的说。

“还用问,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呗!”有人回答。

春生本来远远的躲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着饭。当听到小璜村领救济粮的时候,他很崩溃:他一直认为粮库里保管的粮食很金贵,金贵的粮食应该给那些神圣的人吃。至少像他们这种平凡的人是没有这种资格糟贱粮食的。没想到,小璜村的人竟然也吃到了这些金贵的粮食。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小璜村的人和神圣的人画上等号。甚至觉得把粮食随便发给周围任一个乡村都比给小璜村强。尽管春生不懂“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可一想到邢木匠,他不禁内疚、自责起来。

“依我说,咱们这里的人就忒老实、忒善了。小璜村的人总归还是活人。我听说别的地区,人死了也不销户,顶着死人的名额继续分粮食。 ”一人生气地说。

春生不愿再听下去了,他赶紧端着饭盒回宿舍。路上仿佛看见邢木匠正在不远的地方准备和他搭讪。他不敢斜视,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粮食应该给神圣的人吃,咱们不配!”

夜里春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在和邢木匠进行了一场激烈的理论。离奇的是,他的真身跑到了邢木匠的身体里,而邢木匠的真身则跑到了他的身体里。

春生初中毕业,没念多少书,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身。但是在梦里他对真身感受的却如此真实而强烈,颇让人感到神奇。

春生先是梦到自己在和邢木匠理论粮食该给谁吃。渐渐的演变成金贵的粮食是给神圣的人吃还是给平凡的人吃。在这个问题上春生是毫不含糊的:金贵的粮食应该给神圣的人吃!邢木匠则相反,他不仅认为粮食不仅神圣的人要吃,平凡的人也要吃,老百姓要吃,不好的人也要吃,就算是坏人还是要吃。

春生对邢木匠的言论给予迎头痛击:坏人怎么能与好人相提并论?不好的人怎么能和善良的人相提并论?平凡的人怎么能与神圣的人相提并论?慢慢的春生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不料,邢木匠毕竟年长,平日里游街串巷见多识广,一下子抛出了唯物论。春生还是个大小伙子,对此听都没听说过,立马落入下风。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仍像初生牛犊一般,继续和邢木匠斗理。

斗着斗着,他们开始理论起:粮食为什么金贵,粮食为什么稀罕,粮食从哪里来,粮食又到哪里去,人该怎么种更多的粮食,人可不可以不吃粮食,人不吃粮食还能吃什么……这些话题来。

春生不仅是个毛头小伙,还是个淳朴善良的青年。邢木匠有年龄和阅历的优势,他谈天说地、指东说西、人间疾苦、乡事村情无所不论,海陆地下无所不包。春生渐渐被他的话吸引,慢慢的把邢木匠从对手当成了朋友。两人很愉快的交流切磋着……也不知是哪句话惹毛了邢木匠,邢木匠突然拿起祖传的手斧就那么特别的一掷,喀的一声,斧头直接嵌入春生的脑门,而邢木匠则站在对面哈哈大笑。奇怪的是,春生竟然没有任何感觉。经过慢慢的,细细的深思以后,春生恍然大悟,邢木匠的真身附在自己的肉身里,而自己的真身则在哈哈大笑的邢木匠身上!

春生不忍再看自己肉身痛苦挣扎的惨状,蓦然返醒。真是个奇怪的梦!春生一面追忆着刚才的梦,一面想着自己对邢木匠的所做所为。时至夜半,春生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饥饿让他快速清醒了过来。

还好只是一个梦!梦里春生被砍了一斧子,反倒让他在现实中变踏实了。春生觉得自己对邢木匠纵有对不住的地方,在梦里已经还了。他深信“粮食应该给神圣的人吃。”并以此践行着自己的工作。

国庆过去没多久,场长找到了春生。给了他一包豆面和杂粮面。告诉他说,接到通知,粮库的人要去百里之外的大湖里采集些吃的东西。要春生独自一人看守粮库。刚才发的粮食就是后面几天的口粮。

春生也听其他人说过,到水里找吃的不仅很不容易,而且还比较危险。他觉得去湖里采集的人比自己更需要粮食,最后把豆面退给了场长。

粮库的人们去大湖采集进行的极不顺利。为了节省大家的体力,汽车冒险驶入湖畔一处地角。一夜秋雨过后,汽车陷入泥里,不能脱困。人们为保车而陷入苦战,无暇顾及远在百里之外的春生,

春生断粮了!他试图用电话与外界联系,可电话好像是坏了,怎么也打不通。修了几次之后,春生放弃了。他深信只要自己再坚持几天,场长和粮库的人一定会回来的。

渐渐的,春生发现自己的身体与以前不一样了。他开始学戏里的人物,写遗书。当写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发现把一些重要的信息写进去不好,于是就把它给撕了,揉成个纸团。还是学着戏里的人物,把纸团吞进肚子里。

纸团刮得肠道生疼,春生不由的多喝了几口水。肚子一阵乱叫之后,春生虚汗淋漓,眼冒金星。他迈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走到一排排麻袋跟前。这里每个麻袋里都装满了花生,明年它们将作为种子被种到地里。

春生先用布条勒住嘴巴,如衔枚一般,然后慢慢的打开其中一个麻袋。一颗颗个大体匀、饱满壮实的花生呈现在春生面前。

春生不断地抚摸着花生,像是在播撒着一个个生命。此刻他已无进食的欲望,胃肠痉挛的痛感正在逐渐消失,慢慢的,他感觉眼前一团漆黑。年轻的、旺盛的生命力仍然不停的燃烧着,春生在生命力的潜能支持下一次又一次醒来,可是当他想再看一眼花生的时候,光明又一次再一次的被黑暗夺去。

不知什么时候,春生做了个梦:梦见他和邢木匠成了好朋友,不!是亲人!邢木匠热情的伸出手,拉着他,请他去家中喝酒。春生从小到大都没喝过酒,此刻酒就像神话中的琼浆玉液,起死回生的灵药,甘甜的生命之泉……春生一生中从未有过这种迫切的、急切的期盼和想喝到酒的渴望。他爽快的握住了邢木匠的手,和他一起向张和庄走去。他们边走边谈,有说有笑, 兴奋异常,两人从来就没有这么开心过 ……等他们走到那颗歪脖子老槐树的时候,一声凄厉的拉魂腔突然响起!春生感觉人影和曲声瞬间散去,再也没有突然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088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715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361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099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0,987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63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486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75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40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18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05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190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50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80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52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51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37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爸爸语录(一):古人说,“十分精神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子孙”我认为这句话很有哲理。 (二): 为人处...
    薛顺堂阅读 1,463评论 1 8
  • 文|若水 《福贵》这部剧里让人酸楚落泪的场景有很多,随着剧中人物命运转折,动情的音乐一响起,随时都能戳中观众泪点。...
    若水涓涓阅读 635评论 0 5
  • 太阳还没升起。群山耸立着,在蟹壳青的天幕上投下了一道道乌黑的影子,世界如同漫漶朦胧的山水画。只有目力很好心又很细的...
    门前舟阅读 925评论 8 49
  • 太奶奶是双城县的一个王姓富人家的姑娘,嫁给了作为私塾先生的太爷爷。 太奶奶虽然家境富裕,人却老实善良,因...
    刘显玲阅读 1,050评论 2 9
  • 西浦村今天空荡荡的,就连一向在村口老槐树下皮耍的孩童,还有整天东家长李家短的一群碎嘴女人们也销声匿迹了。都聚集在西...
    胡巴豆阅读 8,070评论 46 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