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电话过来,没别的事,问我去年带的一罐腌菜吃完了没有,有没有装东西。三鬼(我弟弟的小名)回家做冬至时,记住叫他拐个弯,把空罐捎回去。又说家里白菜腌好了,有半小缸,石头还压着呢,可以装一罐带来。我说,小罐保管得好好的,你腰不好就不要弄那些东西了,想吃腌菜这边可以买。母亲说,买的哪有家里腌的好。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小罐,我没想到的是一口小罐竟像一个宝贝似的让她一直牵挂着,我甚至想象闲暇时间她面对某个空荡荡的角落,在独自唠叨细语。
那次其实是没准备带腌菜的,每年春节返程老人们早早就把老家的四季都收藏得服服帖帖的让我们带走。我的车子后备箱已经装满,发动时,见母亲在后面使劲地招手。我赶紧摇下车窗,问什么事。她说还有一小罐腌菜忘记了。母亲的脾气我知道,带点她给的东西她才开心,证明她在家里还有点作用。我只好下车,将一些不能受压的放到上面,将小罐硬塞到门边的角落里。临走时,母亲又打招呼,下次回家不要忘了将空罐带回去。
去年回过几次老家,每次回去都像掉了魂似的兴奋,不是忘了带这就是忘了带那,国庆那次连秋装也忘记捡,何况是一口不起眼还容易撞碎的小罐呢?所以每次面对母亲的诉说,我总是挠着头皮允诺下次,几个下次就又是一年了。
但我没有忘记善待这不起眼的小罐,因为怕孙子把它当皮球滚,我特地将它放在一截立起的大口径污水管里,沿口盖着一块地砖,上摆一盆吊兰。风雨不沾,也算是保管得挺好好的。小罐和坛相似,却比坛小了很多,像是一对父子。小时候乡下人家日子过得细致,一到冬天每家每户都要腌上一两缸菜,度过漫长的冬季,春荒。我家腌菜大都是在晚上。煤油灯昏黄的光线里,大水缸清洗得干干净净。我负责添菜、撒盐。一层白菜铺好,裤脚卷得老高的母亲便下缸踩菜,先是“叽叽吱吱”的,那是菜梗子的互相碰撞、挤压声。经过上百次地踩踏,硬是将生脆的菜踩成软弱。声音渐微,便又铺加一层菜一层盐。反反复复,直到夜越来越深,母亲站得越来越高,双脚由白变红,篮子逐渐见底。母亲这才下地,我俩将一块比我手脚还要冰冷的石板抬起压在菜上面。
踩瘪了的白菜在盐水中静泡,发酵,直到彼此间的气息被时光排空。菜自身的水份被卤汁替换,洁白变成淡黄,青绿变成深褐,生脆变得有韧性,羞涩变得成熟,就会闻到能搅和味蕾的酸味,还有扩张鼻孔的清香。
半个多月后,腌菜可以装坛了,一棵棵清秀的白菜缩成一小撮,这还不够,放进坛里时还得用棍棒捣压,直到水份四溢,坛的外表湿透,再封好坛口,让它贴在墙角。
但小罐是不装腌菜的,它太小,小得只能装下童年的一点点贪婪。我恍惚知道这只小罐应该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因为我清晰地记得,童年时口干了,就推开锅屋的门,操起水瓢,掀开缸盖,舀半瓢凉水,塞到嘴边,头一扬咕咚咕咚就下了肚。也乘家里无人,偷偷摸摸闪进母亲的房间,在米缸盖的边上找到过这只小罐,踮起双脚,手伸进罐里,抓起一把花生或者蚕豆或者是玉米滚出来的糖豆。
在母亲眼里亲手添置的物件都是来之不易,即便是现在用不上的米缸水缸她也舍不得扔掉,摆在门前不碍事的地方,缸里养着莲藕,每到盛夏季节,荷叶圆圆,荷花亭亭,俨然是一只只天然的盆景。到了冬天,可以从里面摸些藕节,随时可炒盆时兴菜。其实这些缸啊坛啊罐啊,都是父母从倒塌的老屋里扒出来的,有口缸上口有条裂纹,被两道铁丝箍着紧紧的,竟然没有一滴水渗出来。母亲说,它们又不向人要吃的、穿的,需要用时拎出来就是,很方便。
腌咸菜是母亲一生的习惯,父亲走后她依然没有改变,只是管辖的土地少了,几分菜园地,让踩菜的缸装菜的坛没了用武之地。她知道我家人多,夏天仍会炝一点嫩豆角,初冬时仍会腌一点萝卜白菜。我们回去过中秋,做冬至都会带一小罐或是一小桶过来。这些老家的平常菜让寡淡的白米粥有了滋味,让每个清晨多了一份念想。
现在想想,小罐能装的不过是几碗咸菜,但更多的是品不完的酸溜溜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