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孤舟

长江里总漂着只老木船。打我记事儿起,它就在那儿。春涨时,船帮蹭着新绿的芦苇梢;秋深时,船底压着半片红枫;冬天结了薄冰,船舷就凝着白霜,像盖了层薄被。船主老周头,没人说得清他多大岁数,只晓得他脸上的褶子比江滩的老树皮还密。

老周头的船破得厉害,船板缝里嵌着黑黢黢的水锈,船篷的竹篾断了又扎,扎了又断,远远看过去,就像个掉了牙的老头儿咧着嘴笑。可怪就怪在这儿,不管风多急浪多大,这船总能在江心里稳当当地浮着,好像被江底的啥东西拴住了似的。


春天,江水刚漫过滩涂,绿油油的,像刚泡开的茶叶。老周头披着件油乎乎的棕蓑衣,蹲在船头钓鱼。雨丝儿细得像牛毛,顺着他的斗笠边儿往下淌,他也懒得擦。偶尔钓上来几条小鲫鱼,他就蹲在船尾,用块破砖头支起个小铁锅煮鱼。鱼汤的香味儿混着湿漉漉的江风,飘得老远。岸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儿,绿莹莹的影子落在水里,可老周头的船桨一搅,那些影子就碎成了一片金鳞闪闪的水花儿。


夏天一下暴雨,江水浑得跟泥浆汤似的,翻着大朵大朵的浪花。老周头就把船系在江边一块大礁石底下,自个儿光着膀子坐在船头上,任凭浪花劈头盖脸地打湿衣裳。毒辣的日头烤着,他就“扑通”一声跳进江里,古铜色的后背在太阳底下油光水滑的。下大雨的时候,别人都往屋里跑,他却搬个小马扎坐在舱里,叮叮当当地补渔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跟哗哗的雨声应和着。


秋天的江面平得像一面大镜子。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老周头常常点起一盏小小的马灯,在船头钓鱼。那点儿昏黄的光在黑漆漆的江面上忽明忽暗。南飞的大雁“嘎嘎”叫着从他头顶掠过,他偶尔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一望雁群飞向的远方。夜深了,江面上浮起一层白茫茫的霜,船板上也积了薄薄一层。他把那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被裹在身上,呼出来的热气变成了白蒙蒙的雾气,很快就融进了江上的夜雾里。


冬天最难熬。江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水面,小船的四周结了一层薄冰,随着水波晃荡,时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老周头的头发、胡子全白了,沾着霜雪,倒像跟江面上的雪融成了一片。他很少出船,大多窝在船舱里取暖,有时候会煮上一小壶劣质的烧酒,一个人对着江面慢慢喝。这时候江上的船也少了,他的话也就更少了,偶尔能听见几声压抑的咳嗽,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


前年我坐渡船过江,正好从他的小船旁边划过。看见他正坐在船头补渔网,那双手又粗又短,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可捏着网针的手却灵巧得很,破损的网眼儿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很快就补得结结实实。我朝他挥了挥手,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悲喜,就微微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继续补网了。

后来跟摆渡的老张头闲聊,才知道老周头在这江上漂泊了大半辈子了。年轻那会儿,他也有老婆孩子,日子过得也算安稳。后来他媳妇儿得了重病没了,儿子又一个人跑出去闯荡,再也没回来。他一咬牙,卖掉了祖上传下的老屋,买了这只破船,从此就以江为家了。“唉,他打的鱼不多,勉强够换点米面油盐。”老张头叹了口气说,“我也劝过他上岸,搬到镇子上去住,他不肯听呐!说在船上待惯了,脚踏实地反而不舒服,睡不踏实。”


老周头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江面上翻船沉没的商船见过,落水的人在江里挣扎呼救也见过。能救得起的,他就豁出命去救;实在救不了的,他就站在船头,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也见过那些豪华的大游轮,喇叭里放着吵闹的音乐,船上的人嬉笑喧哗,可老周头只当没听见,只顾埋头整理他的渔网,好像那些热闹都跟他隔着一个世界似的。

最惊险的一次是去年夏天发大汛。接连下了几天几夜的暴雨,江水疯涨,老周头系船的缆绳突然被大浪冲断了。那只小木船就像一片小小的树叶,被汹涌的波涛卷得团团转,一会儿被抛上高高的浪尖,一会儿又狠狠地摔进深深的浪谷。第二天一大早,江面上风平浪静了,大家都以为老周头这下肯定没了。可谁也没想到,那只破船居然完好无损地系在原来的地方,老周头正蹲在船头,把湿透了的被褥拿出来晾晒。有人问他咋没事,他咧嘴笑了笑,淡淡地说:“这长江养了我快五十年了,还能轻易收走我?”

今年春天,我又去江边,却再也看不见那只熟悉的老木船了。一打听,才知道老周头前些日子病倒了,被家里人送到岸上的医院去了。可是没过几天,他就偷偷地从医院跑了出来,又回到了他的船上。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静静地躺在船板上,永远地睡着了,脸上还带着一丝安详,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如今,长江上依旧是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可是,那只孤独的老木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那滚滚东流的江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载着数不清的悲欢离合,默默地向前流淌,永不停歇。

仔细想想,人这一辈子,可不就像那一叶飘零的小舟?在名为时光的长河里跌跌撞撞。遇到狂风暴雨,谁都得经历颠簸流离;赶上风平浪静,也难免会感到形单影只。老周头选择了与这条江相伴,江水便是他的整个世界,既是他的栖身之所,给了他自由,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离不开这片江。

江水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片刻,就像那流逝的时光,永远不会倒转。虽然那只孤独的老木船已经不在了,但长江上,或许明天,或许明年,还会有另一只小船,在不同的季节里,以不同的模样,载着不同的人生故事,继续在这漫长的江面上,缓缓漂流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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