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 由故乡的追忆迤逦而下 巨流河一生 在阳光中 落叶归根

3月29日凌晨,台湾知名作家、学者齐邦媛去世,享年100岁。

作为年龄相差近20岁的挚友、“师生”密切交往超过30年,台湾诗人席慕蓉一直称齐邦媛为“老师”。29日晚,她在接受中新社记者专访时追忆,齐邦媛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的一生就是“巨流河”的一生。

2023年11月,席慕蓉最后一次接到齐邦媛的电话,她在电话中与席慕蓉表达告别之意。“她跟我说‘再见’,当时,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席慕蓉说,齐邦媛年事已高,身体情况不允许太多人去打扰,她希望自己能够安静地休养,遂与朋友们告别。“所以我也回答,好的,谢谢齐老师。”

“当我记下了今生忘不了的人与事,好似看到满山金黄素的大树,在阳光中,落叶归根。”

齐邦媛1924年2月生于辽宁铁岭,1943年考入搬迁至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哲学系,1年后转入外文系,1947年毕业后不久受聘台湾大学外文系任助教。1968年,她赴美国深造,1969年回台任中兴大学外文系主任。1988年,齐邦媛从台湾大学退休。

齐邦媛生前学术著作、翻译作品、文学评论、散文随笔等身。她在80多岁时完成的自传《巨流河》,最为华人读者所熟知。这部25万字的回忆录于2009年首次在中国台湾出版,2010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简体字版。

台版《巨流河》的封面,用的就是在重庆时被轰炸的房子,惨不忍睹。到了内地,换了安静的巨流河的封面,颜色也换了蓝的,没用红色。

齐邦媛生前长期居住在位于桃园龟山的长庚养生文化村,以逾八十高龄历时四年写作,完成25万字的自传《巨流河》。其以缜密通透的笔力,从大陆巨流河写到台湾哑口海,以一个奇女子的际遇见证了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的变迁,为两岸留下一部至情至性的家族记忆史。

本书有两条主线:一是借着父亲齐世英的经历,串联起一代铮铮铁汉们在侵略者炮火下头可抛、血可洒的气概与尊严;一是从自己诞生、童年写起,战火中逃离至重庆,八年间受南开中学与武汉大学教育,受业于名师,得文学启蒙,大学毕业后落脚台湾展开学术事业,成为台湾文学推手。

那英挺有大志的父亲,牧草中哭泣的母亲,公而忘私的先生;那唱着《松花江上》的东北流亡子弟,初识文学滋味的南开少女,含泪朗诵雪莱和济慈的朱光潜;那盛开铁石芍药的故乡,那波涛滚滚的巨流河,那深邃无尽的哑口海, 那暮色山风里、隘口边回头探望的少年张大飞……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这是著名学者、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在《巨流河》后记中对该书的描述。

在《巨流河》中,齐邦媛用细腻雅致的文笔,描绘出时代沧桑、家国记忆,一出版就感动无数读者,好评度极高。该书曾荣获2010年度的深圳读书月评出“年度十大好书”榜眼位置。2010年5月份在广州颁出的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上,齐邦媛又因该书荣称“年度散文家。”

齐邦媛在中国台湾从事文学研究、教育几十余年,成就卓著,是中国台湾文学和教育界非常受敬重的一位前辈,弟子门生多恭称为“齐先生”。在《巨流河》首发时,白先勇、蒋勋等近文坛名人均到场庆贺。

齐邦媛研究一辈子文学,教了一辈子文学,提携过其他作家。年满80岁时,她突然开始提笔写自己往事,历时四年,写就《巨流河》。在这本书里,齐邦媛回顾了她波折重重、颠沛流离的一生,1924年出生于东北辽宁的齐邦媛,年少离家,从东北流亡到关内、西南,辗转又到中国台湾从事文学创作、桃李满天下,宛如从巨流河到哑口海,从喧腾归于平静的过程。

从书中我们读到,齐邦媛在乐山求学时期,在美学大师朱光潜的指导下,沉醉在雪莱、济慈、华兹华斯、莎士比亚诗篇中的动人光景。那时候西迁乐山的武大,朱光潜任外文系主任,他丰厚的学识将课堂变成天堂一样神圣之所。躲在一方临着湖边的草地上,她成为第一个在那湖边背诵济慈的中国女子。

此外,还有少女齐邦媛心中的空军英雄张大飞每周一次的来信。张大飞,是一个让十三岁的齐邦媛初次知晓什么叫做战争的男人。他曾经在大风中领她回家,给她写无数的信件,穿着军大衣从远方渐渐走近,短暂的亲近,又是长久的分离。虽然有读者,读出其中男女之间的暧昧,但齐邦媛在书中数次写到,自己与张大飞的感情并非仅仅爱情那么简单,而是一种更深的情愫。

2011年5月,在广州举行的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上,华西都市报记者见到《巨流河》的责编许耀云女士,她代替齐邦媛前来领“年度散文家”的奖项。许女士对华西都市报记者透露说:“齐老师现在快90岁了,子女在美国,但她坚持留在中国台湾写书,自己独立生活。很是让人敬佩。”

经许女士引荐,华西都市报记者于2011年5月下旬,电话联系到齐邦媛老师。由于年事已高,近期身体又稍显虚弱,本来已经不打算再接受媒体采访的齐老师,一听到华西都市报是来自四川的媒体,当即答应受访,“我曾在四川生活八年,对四川这片土地的感情很深,很想念。”话语中,对四川的怀念之情、眷眷之心溢于言表。

现将此篇对话节选以飨读者——

对话齐邦媛:

“这本书若未能写成,我将死不瞑目”

华西都市报:您在《巨流河》中写道,“23岁以前都是在大陆,我最怀念的其实是那23年。我一生中最好的、最坏的时光都在那23年。”您也提到,有8年时间,在四川度过的。这8年岁月给你留下怎样的生命回忆?

齐邦媛:1938年11月,我到重庆沙坪坝南开中学读书。那个时候,全国一条心抗日卫国,每天面对操场上“允公允能”的校训,听着师长们勉励的“中国不亡,有我!”的声音,我觉得那段时间是精神上最好的时候。但也是日本人轰炸最凶的时候,有月亮的夜晚也不放过,我们随时都感到死亡的威胁。至今回忆仍是心有余悸,所以那些年也是最坏的年月。

华西都市报:在书中,您写到在四川乐山读书时,在朱光潜先生的教导下,朗诵济慈诗歌的动人情景,让很多年轻读者很是敬佩:虽然战乱不已,但是你们让精神生活很充足。能介绍下当时的情况吗?

齐邦媛:我在川西溯岷江到乐山就读(西迁的)武汉大学。离战争远了,山川之美,生活之淳朴安定,几乎像是进了桃花源。这60多年来,我们在中国台湾常常怀念四川和那些美好有趣的青春日子:郊游80里都是走路回来,无数次的彼此回忆:还记得吗?……在我写《巨流河》时,让我心中感到最温馨的地方是乐山。最怀念的是在四川那八年成长的记忆。原以为努力读书,将来可以学术报国,谁知当年那么爱的国家,竟成了几乎终身的隔绝。

华西都市报:在离开祖国内地几十年后,您曾经回到您的故乡——东北辽宁。不知道您曾回过四川吗?

齐邦媛:如同捕鱼人再也找不回桃花源一样,就让我在回忆中留在那份永恒的美丽吧。那些人和地是忘不了的。汶川地震后,我的三个儿子,基本每年都要回四川资中(我丈夫是四川资中人。)。我现在年纪大了,已没有能力回四川了,写这本书也算是以书还乡了。

华西都市报:长达25万字的《巨流河》是您80岁才开始一笔一划共费4年写就,内容丰富,文笔沛然,达到了个人史与大历史的高度统一。这本书受到很多读者高度评价,你自己对这本堪称您的“一生之书”的作品满意吗?

齐邦媛:这是一本惆怅之书,对一切失散遗落的深感悲伤记录。但感激当年师长的教诲,朱光潜老师和吴宓老师、袁昌英老师等,在文学教育中开启的人生意境也终生难忘,且以此教育到我门下的学生,所以写这些回忆时,内心也是愉悦的。我用最诚挚地怀念纪念我的前半生,这本书若未能写成,我将死不瞑目。书出来之后很多同时代的读者寄来他们的共鸣。我还听说有些年轻人,也愿意知道我们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华西都市报:您想通过这部回忆录,最想传达给读者的,是怎样的一种理念?

齐邦媛:我在《巨流河》中写一个充满憧憬的少女时代起,如何魂牵梦绕那个我引以为荣的,真正存在的,最有骨气的中国。并不是为了个人抒怀而写。而是出于一种想要为下一代留下记录的使命感。

华西都市报:《巨流河》书出版后的第二个月,就有导演来找你,要拍成电影。听说但你对于改编成电影,并不感兴趣。为什么?

齐邦媛:其中有许多深沉复杂,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至少我没有能力)的情愫,对我已很是不易表现。我不知现在电影、电视如何将他们戏剧化?在我有生之年,只要这本书能站稳、被了解,已经足够了。我相信最有价值的事,是看这样不同的人生经验和内心激荡的读者如何从不同角度看二十世纪和我们受过的苦,或得到的感悟。我充满感谢与期待。


当我真正动笔写《巨流河》时,辰光真是晚了。我似那朝圣的人,一天走一程,一步一步攀上最后一程阶梯,只求天黑前完成全程,不敢再去详述看到朝云和夕阳的灿烂光景时,并未忘怀的感动。                                           

那么,她为什么直到80多岁才动笔呢?在原版中,她这么说:“六十年来,我沉迷于读书,教书,写评论文章为他人作品鼓掌打气,却几乎无一字一句写我心中念念不忘的当年事——它们是比个人生命更庞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愿将它们切割成零星片段,掛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须倾全心之虔诚才配作此大叙述——抗战中,奔往重庆那些人刻骨铭心的国仇家恨:那些在极端悲愤中守护尊严的人:来台初期,单纯洁净为建设台湾而献身的人。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的身影与声音伴随我的青年、中年也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蹉跎,逃避……,直到几乎已经太迟的时候,我惊觉,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

父母已逝,哥哥与小妹早已移居海外,在台湾只剩下我与宁妹二人,这些年中,总有像相依为命之感。只有她深切了解,此书未写我将死不瞑目。今年开春,为了庆贺我书写将成,她开车带我上大屯山主峰,左望淡水海湾,右眺台北四周群山。人生至此,何等开阔!”

书既出,齐邦媛了无遗憾。关于死亡,她看得非常通透。生前她跟学生(台湾作家简媜)曾有过对谈。

简:终究,我们要碰触终极主题。如果,有一面光滑的石碑交给您,您会写下什么样的墓志铭?

齐:我从小看过各式各样的死亡。弟弟三岁夭折,我陪我母亲每天去小坟上哭他,西山疗养院跟我同病相怜的张姐姐忽然去世,一岁半的妹妹在逃难途中夭折,祖母病死,抗战时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尸体,张大飞殉国……死亡对我这一代人而言,太稀松平常。我对死亡本身不怕,我每天吃安眠药,第二天就像另一个人生,怕的是缠绵病榻。如果还能有自由意志,我绝对不要像我先生那样。我祷告,能不能拥有上帝的仁慈,让我平安而且流畅地离去。

简:您有没有想过最后的时刻?

齐:济慈《夜莺颂》写:我在黑暗里倾听;啊,多少次/我几乎爱上了宁谧的死亡,/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我希望我还记得很多美好的事情,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不要不成人样要叫人收拾。我希望最后有两个小天使来带我走,有薄薄的小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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