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卢梭曾这样说:生活得最有意义的人,并不就是年岁活得最大的人,而是对生活有感受的人。
妻子所说的那条岩板路上的集市,是小镇上一条狭长的背街小巷,一条写满土家苗寨乡下人烟火人生的小巷。
这小巷实际上不过是一条村间道,七拐八绕的,穿梭在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家门前。一如苗岭的盘山路,亦如大山狭谷里的九曲回肠的山涧溪流。
用青石板铺成的乡间小路或村间道,凤凰人习惯称作岩板路。
凤凰境内的岩板路分两类,一类是酱红色石板路,多见于沈从文故居等凤凰古城老街古巷,或毗邻怀化市麻阳县周边的汉族土家人的乡道村道。一类则为是青石块岩板路,这类青石板路多见于在苗寨山寨里,苗乡山塞多青石,自古以来,苗家人学会就地取材,常用青石建房筑路。
在小镇这条青石板路上兜揽生意的,大都是从乡下土家苗寨里来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巷子里的摊位是先来先得,不用租赁,一般也不用缴纳交易税费。
至于小镇上钢筋水泥建成的集市摊位,或者贯穿小镇那条街道两旁的临时摊位,不是常住被小镇的精明人长期拥有,就是被从贵州、麻阳、县城等地来的生意人长期租赁。唯有这条背街小巷子,才属于从土家苗寨来做买卖的乡下人。
每逢墟场日,为争得个靠近大街入口处的黄金地地段地摊,但凡从乡下土家苗寨里来的农民,必会从凌晨就匆匆赶来,有心计的就提前一晚就赶来了,夜里卷缩在巷子里凑合着眯上一会。
摊是地摊。乡下土家苗寨来的人们,大多将背篓或箩筐一放在地上,就成了自己的临时摊位;有的在背篓上摆上一个竹编的筛子,将所售卖的物品置于上面;有的在地面铺上用完的肥料尼龙袋子,或者一块用了又用的旧薄膜,再摆放自己所兜售的物品。
小巷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背篓挨着背篓,箩筐碰着箩筐,人挤着人。巷子两边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农家自产自销的乡野山货。
青菜萝卜,葱姜大蒜,茄子瓜果,鸡鸭米糠,溪虾稻鱼……地道的野货山珍应有尽有。识货的城里人、外地客,无不涌入这小巷里,采购最野最美的食材。
让乡下人永远想不明白城里的人,曾经一度让城里人视为下等的,上不了台面的野菜家禽等食材,现在又如获至宝,争相抢购。
“家里的米好像只够一两餐了,我俩买个三五十斤,乡里卖米的会帮我们送到街东头停车场!”
“没有就买吧。”妻子看着我,一句话分成三句轻轻说。我尽量掩饰自己回应她。我知道妻子怕刺伤我那根袖经。
毕业后离家到外面上班工作,娶妻结婚生儿育女十多年来,都不曾尝过买米度日的滋味,家里大米和菜籽油,不是从乡下父母送来,就是孩子的外公外婆送来,我和妻子从不为这一日三餐的油和米操过心,担过忧。
而今,父亲走了,母亲老了,一辈子积劳成疾,再也干不动那繁重的体力活,家里四五亩田地只好荒芜了,种粮打谷那些日子就像父亲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孩子的外公外婆也是年老多病,老人家拖着一身病痛,只能种三五分田,自给自足,再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分给我们了。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转眼老了,走了。
“大爷,米怎么卖?”一直转快到小巷子尽头,仅有一个70多岁苗家老人面前放着一担米,用两个尼龙肥料袋装,一起约有70、80斤样子。一看,米的颜色不是怎么好,且有些碎,不像超市或小镇街上米店铺的好看。
“两块一斤算了,要就一哈买!”
“我也转了好久,只有这老人家卖米了。”一位五十岁样子的大姐,停下脚步,蹲下身下,捧起袋子里米瞧了起来。
“这米样子冒好看,能好呷吗?”之前,我乡下老家和孩子外公种出来的大米,比这米好看又好吃。不再从家里拿米以后,超市的也好看,我有些怀疑这米的口味。
“这米黑点,碎点,那是乡下高山生长期长,收割时迟了,晒时光照不够没晒干透,这米是相貌虽不好,但好呷。超市的米是剥壳机剥的,没有这米好呷,而且贵着呢!”对于苗家人种的稻米,妻子显得比我有经验。
“样子冒好看冒要紧,好呷就行。乡里的米都是这样的,我家都是买乡里的米!”那位大姐附和着。
“现在乡里卖米怎么越来越少了,都冒得选了。”十年前,土家苗寨的人们来赶集,大多就是来卖米的,满街都是,成堆成串的。
“我们镇上周围的村里田土都被县里征收完了,建工业园,建熊猫园,建医院,建学校,修高速路修二级路。我们农村农民都冒有田地了,这不,米也要买,菜也要买,和城里的居民户口一样了。”
“大嫂耶,政府买你们的田地,送你们一大笔钱,你们的钱都同冒完,伢崽妹崽结婚,动不动彩礼十多万二十多万。我们乡里人看上你们街上人的妹崽,讨做嫁娘,都送不起彩礼了!”
“钱都会用完的,再港(再讲)冒菜钱(不值钱),田地冒有了,哪有呷不穷的,我们又不会做生意,去打工年纪又太(大)了。再港孩子们打一辈子也冒是事!不是吗,大哥!”
“是的呀,我那伢崽媳妇打工去了,又冒得钱寄回来,留两个孙崽让我们引。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要得是钱花哪。我和嫁娘都70多岁的人了,这不还得拼命做工夫,家里的米不卖勉强够呷,可不卖点换钱,下个星期拿哪样送孙崽做生活?难哪!”
老大爷和我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着。知道老大爷是从黄永玉老先生所讲的无愁河——长潭岗上游苗寨,游船过河,再步行十多公里到小镇赶集卖米的。看着他,不觉一阵心疼起来。于是,我们和大姐,商量着各拿一半,买下老大爷的米,好让他早点回家。
因为只买了一袋30多斤米,也不再忍心让老大爷帮送到停车场去,就自己扛着。
我扛着米,妻子又买了青菜,红菜苔,酸萝卜根根,还有十个鸡蛋和鸭蛋。我俩一起准备离开集市回家,路过一个卖红薯的大姐边。
“嫁娘,买点红薯早上蒸着吃当早餐吧?”
“你冒够红薯吗?想起小时到,天天呷红薯饭,我都冒想呷!你想呷就买几斤吧!”
也是的。红薯,曾经是苗家人的救命粮,曾是苗家人的一日三餐的主食。
我们小时候,家里几乎很难吃上一餐纯白米饭,不是玉米饭,就是红薯饭。好些家里一半红薯一半米或者一半玉米粉一半白米饭。我和妻子小时到几乎是吃红薯或玉米,白米饭只是象征性地点缀一下。
在我们小时候,白面闻所未闻,吃馒头也只是到镇上墟场才偶尓见到,且小镇小场是没有的。
小时到随父母到湘西最大的墟场——乾州古城,才见了几回有馒头卖。见了,看了,也只是看看而已,尽管特别特别买一个尝尝鲜,可咱们吃不起,五分钱一个咱也吃不起。
爸妈说馒头包子那是很远地方的人的饭,不是卖给我们吃。爸妈说咱苗家人没人吃过,那会不会有毒也讲不定。
每每去赶集,就是从家里挑去来的大米、糠、黄豆等去卖,换钱买家里必须的农具、种子、农药和盐。
运气好,一年可以卖两回小猪儿,或一回大肥猪。价钱好时,或许也会有三五百元。若是卖小猪儿或大肥猪,父母兴许会称上一两斤几乎见不到瘦肉的肥猪肉,然后把换来少得可怜的钱用旧纸或薄膜包了一层又一层收藏,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的。
红薯对苗家人而言,是最廉价的农产品,只要不懒,四五月栽种,九十月便收获,从地里沙土或挖或扒,成串成串或红或白,便蹦出来,个头大大小小,大的三四斤左右,小的半斤八两不等,亩产十余担不算什么。
但凡从大都市或小县城的人,对苗家人的兜售的红薯都赞不绝口,或蒸或烤,各种口味都有。
或许是物以希为珍吧,城里的见不上,也无处可种。而今,城里的人们大鱼大肉已不稀缺,也餐餐均食,很多人吃腻了,不少城里人都吃出了一身毛病,血糖血压血脂三高人群居高不下,遂人人开始注重调理或改变饮食习惯和品类,养生观念盛行而来。
时代虽然说在变,墟场一样浸透着土家苗寨的烟火人生味。
在这小巷里淘宝购物,一如都市里的“双11”一样火爆热闹。我迷于这样的集市,也许就像汪曾琪老先生说的那样吧:“到了一个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