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舟子对张岱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舟子不理解,张岱和金陵客来“人鸟声俱绝“,一片死寂的西湖看什么。况且来的时间还是晚八点后,夜幕降临个,恐怕连文中“上下一白“都快成了”上下一黑“。
在舟子眼中,张岱和金陵客是一类人,所以一个是”痴相公“,一个是”痴似相公者“。
张岱对此评价有何回应,文章戛然而止,没有提。
很可能现实也没有提,因为此时的张岱,内心依然封闭,就如那夜色中死寂的西湖。
张岱游西湖的崇祯五年,正是大明风雨飘摇的日子。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队正在山西、河南之间争夺太行山,魏忠贤对东林党行起大狱、登、莱二州(今山东蓬莱)军队兵叛,攻破城池十余座,太守朱万年以下,军民被惨杀三万余人。
张岱虽然只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但不是装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彼此对明朝的未来,依然已经有了某种担忧和感应——要不怎么说,诗人是时代最敏感的神经。
所以,张岱在人鸟俱绝的夜里去西湖,就是冲着“人迹罕至"才去的。
是的,彼时的张岱,压根就是不想跟人打交道。
遇到金陵客,纯粹是一种意外。所谓的“大喜",不是“余大喜”,而是“见余,大喜”,也就是大喜的乃是那位金陵客。至于金陵客为什么大喜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在这人迹罕至地方见到同好,自然亲切。至于张岱喜不喜,文章没有交代,但肯定是惊讶或者惊喜的。这是人遇到意外境况的自然反应。
金陵客不但大喜,还热情地拉着张岱喝酒。就一定是十分热情的,因为两人浮了三大白。所以三大白,就是三大杯,但又不完全等于三大杯。因为“白"本是罚酒的大杯子,而“浮一白”必然是两人拉扯、斗酒、时候的用语。所以他们喝的肯定不是闷酒,必然是边喝边聊天,或者还有更多互动。
张岱酒量是不行的,但是依然强饮了三大杯。
可见虽然文字里喜的是金陵客,文字后面的张岱也的确惊喜如斯。
然而这种惊喜,也并没有在张岱心中掀起巨大波澜。都浮了三大白,两人似乎也没有聊太深入的话题,文中只说了一点,南京人,目前住在杭州。反过来说,金陵客应该也知道了,面前这位拥着毳衣炉火的公子哥,是绍兴人,目前住在杭州。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三杯酒过后,就没有更深入的交谈了。
是啊,能选这个时间来的人,都是不想倾诉,只愿意独处的人。南京人与绍兴人在偶尔相遇,然后各自分散,仅此而已。对于张岱来说,初见时的惊喜,在心海中谈不上掀起波澜,充其量是死水微澜,荡漾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一片死寂。时代的颓丧,没落,使得张岱内心也渐渐荒芜,对于未来的期待,也渐渐被担忧和恐惧所代替。
所以,这份友谊是惊鸿一瞥,再无下文……
话说回来,张岱写《湖心亭看雪》的时间,已经是明朝灭亡。回头在在看十多年前邂逅,即使真聊了什么,或许他只记得这一点点讯息了。金陵本就是明王朝龙兴之地,张岱可以忘记一起额,却忘不掉关于金陵的一切符号。所以时隔多年,他依然记得,那夜西湖亭中人,是来自金陵。
崇祯五年,西湖上的张岱已是孤独如雪,金陵客给了他一丝惊喜——虽然这惊喜在三杯酒后就无影无踪。
十多年后,张岱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其心早已随前朝而去。、
崇祯五年他去西湖,只想独自寻找,寻找消失的青春和快乐。十多年他再写西湖,就是为了祭奠,祭奠那个逝去的时代。故而张岱文字有一种“外冷内热”的气质,雪中西湖一片死寂,金陵客也仿佛时间里的一缕游魂,却在他的记忆力活了那么久。
因为进此时的张岱,即使再碰见金陵客,他也再不是大明子民,也会更加无话。
舟子一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金陵客是否和张带一样,痴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