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已经25岁了,终于可以像我的主人一样,和村里的后辈牲畜悠悠地说一句“我老了”,来作为行动迟缓的解释。
腊月二十三,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主人就把我牵到村口的老槐树边上。他一路走得很慢,见有人迎面走来,就枣木拐杖拄一下地。无论是谁跟他打招呼,他都像村支书那样面沉似水,回一声“嗯”。
主人65岁,不需要拐杖也能走得很好。但他觉得无论是身份还是辈分,自己都需要这么一根拐杖。若有人不跟他打招呼,径直走过去。主人会在那人走远不久后,气哼哼地说,某某家的小瘪犊子真没教养!
那棵老槐树有一头老母猪的腰那么粗,树干上一圈圈的满是麻绳的勒痕。不少不安分的牛、羊、马都曾被主人安置在此。那些勒痕是牲畜向往自由而挣扎出来的证据。它们还太年轻,不像我,很早以前就把附近的村子和集市都逛遍了,心里再没有稀奇的东西了,眼里也没有陌生的路了。世界又能大到哪去呢?世界的尽头就是生活,没有了生活,就没有了吃喝,就得死。
我年轻的时候磨断麻绳跑过一次,被隔壁村的恶棍牵走,差点把我宰了炖成一锅牛肉。幸好主人带着本村的乡邻及时赶到,把我救了回来。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跑了。主人供我吃喝,还救了我的命,我得报答他。再说离开生活的环境,走在不熟的路上,难免遇到不怀好意的人。自由,难说是不是火坑上长出来的嫩草与鲜花。但跳进火坑的人,在跳之前从不觉得那就是火坑,欲望也像嫩草与鲜花。甚至比嫩草还嫩,比大多数的花都迷人眼。
主人把牵牛的麻绳搭在我的背上,说老伙计,在这等着我,我一会就出来。我看着那棵老槐树,有些得意。主人已经好几年没把我拴在哪了。我对这份信任一直心存感激,甚至25岁高龄我都还想为主人下地干活。可他说我老了,该像他一样退休,享享清福了。为此,他年初就把所有的耕地都租给别人种了。
主人是村里为数不多有正式工作的人,因着他一直否认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在二十里外的一家工厂做工,一干就是35年。村里人一开始羡慕他有工作,现在羡慕他有退休金,以及他退休后怡然自得的生活。他也用身体力行使我体会到了“退休”的乐趣。不久以后,村里的其它牲畜也要羡慕我的退休生活了。其它牲畜干不动了,养肥了就会被宰了吃肉。我的主人不会如此对我,因为他有这个实力。
主人家是村里第三个盖起二层小洋楼的人家。前两个是当时的村长和村支书,大队会计还排在他后面呢。现在的村长和村支书见了主人都要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刘大爷,村里有个大事小情,都要请主人去村部商量。遇到更棘手的事情还会登门拜访。
主人家的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到大城市工作的娃娃。也是迄今为止村里唯一个考上大学的娃娃。可那娃娃每次回家都和主人抱怨,说自己在大城市里996,简直就是牛马,挣的钱再多也没时间花,更没时间谈女朋友。这些话听得我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当牛做马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我不也当了一辈子光棍牛嘛。
主人就劝他说,哪一方水土也不养闲人,等你将来退休了就好了。那娃娃觉得心里委屈。主人知晓他水生火热的嘴脸,却不懂他水生火热的生活。谁让他非要考大学,离原本的生活那么远呢。
我呢,管得了老子,可管不了小子。那娃娃工作的地方需要牛马,可他说他自己就是牛马。他和牛马抢工作我可管不着,那是年轻人和年轻牲畜的事情。我老了,主人安排我退休了。以后我四处闲逛也不愁吃喝。我要到田里去看看,看别人家的牛马务农,趾高气昂地看它们,让他们羡慕妒忌还不敢顶撞我,这就是我晚年最大的乐趣。
主人的儿子比我大三岁,我还是小牛犊的时候他就骑到我背上玩。这次回来,他把和主人说的话,又在牛棚里和我说了一遍。我哼哼着闲气,把牛脸转到一边去,就不爱听他说这些。末了,他拍拍我的脑门说,大黄,你还是太天真了。我多想像你一样天真,一直天真到死呀。
我心想,就冲你这委屈抱怨的样儿你也天真不了。谁生下来不是吃苦受累的呀,主人不也是在工厂干了35年,才熬到的退休嘛,而且,他上班也没耽误种地,更没耽误养活你,供你上大学呀。
把着村口头一家的院子里亮着灯,大铁门内传出阵阵的磨刀声。主人走进去,关上了院门。
静默的村庄被磨刀声划开了口子,越来越亮了。年关将至,不知道哪家的大肥猪要成为年夜饭上的盘中餐了。我这样想着,看着那两扇锈迹斑斑铁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我老了,张屠夫家的铁门也老了,主人和张屠夫都老了,岁月饶过谁?或许,岁月是和张屠夫一样的死神吧。
我冲主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我又对张屠夫点了点头。这样,主人就会觉得我很有教养。
张屠夫拎着半米长的大铁锤出来,来在我面前。主人跟上来,脱掉身上的皮棉袄蒙在我头上。
眼前一黑,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主人问,蒙眼锤穴真的没感觉吗?
只听张屠夫,“呸、呸”了两声,搓了搓手,说,您就瞧好吧。
我心想,到底是什么好啊,主人还不让我瞧瞧,难道是退休仪式上的惊喜?我觉得委屈,这么多年了,我对主人忠心耿耿,可他还是有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