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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学习第53篇《鄘风 干旄》

【原文阅读】
孑孑jié干旄máo,在浚xùn之郊。
素丝纰pí之,良马四之。
彼姝者子,何以畀bì之?
孑孑干旟yú,在浚之都。
素丝组之,良马五之。
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孑孑干旌jīng,在浚之城。
素丝祝之,良马六之。
彼姝者子,何以告gǔ之?
【译文参考】
牛尾之旗高高飘,人马来到浚城郊。
素丝束束理分明,良马四匹礼不轻。
那位忠顺的贤士,用啥才能去应招?
鹰纹大旗高高飘,人马来到浚近郊。
束帛层层堆得好,良马五匹选得妙。
那位忠顺的贤士,你用什么来回报?
鸟羽旗帜高高飘,人马来到浚城里。
束帛捆捆堆得好,良马六匹真不少。
那位忠顺的贤士,有何良策来回报?
【字词注释】
(1)孑(jié)孑:独立,旗帜高举的样子。
(2)干旄(máo):以牦牛尾饰旗杆,树于车后,以状威仪。干,通“竿”“杆”。旄,同“牦”,牦牛尾。
(3)浚(xùn):卫国城邑,故址在今河南浚县。
(4)素丝:白丝,一说束帛。
(5)纰(pí):连缀,缝合,束丝之法。在衣冠或旗帜上镶边。
(6)良马四之:这里指四匹马为聘礼。下文“五之”“六之”用法相同。
(7)彼:那。
(8)姝(shū):美好。一说顺从貌。
(9)子:贤者。
(10)畀(bì):给,予。
(11)旟(yú):画有鹰雕纹饰的旗帜。干旟:旗杆顶部有山字形装饰物,以鸟头为装饰的,称干。洛阳北窑西周墓葬曾出土此物,青铜制,整体作山字形,山字中间一竖高出,如剑锋,两边的短竖则刻镂成一对反身翘首的飞鸟形。
(12)都:古时地方的区域名。《毛传》:“下邑曰都。”下邑,近城。
(13)组:编织,连属,拴系,束丝之法。
(14)予:给予。
(15)旌(jīng):旗的一种。挂牦牛尾于竿头,下有五彩鸟羽。
(16)祝:“属”的假借字,编连缝合。一说厚积之状。
(17)告(gǔ):作名词用,忠言也。一说同“予”。
【诗歌赏析】
《干旄》一诗,古今解其主旨之说甚多,据张树波《国风集说》所载,有十三种。其中影响较大的,是《毛诗序》为代表的“美卫文公臣子好善说”、朱熹《诗集传》为代表的“卫大夫访贤说”和现代一些学者所持的“男恋女情诗说”三种,恰好代表了古代经学汉学、宋学两大体系和五四运动兴起后新学的观点。个人倾向于认为“卫大夫访贤说”更可取些。
本诗赞美了卫文公能够招致贤才,用心复兴卫国。诗中叙述了卫国官吏带着布帛良马,树起招贤大旗,到浚邑访问贤士、征聘人才的景况。不过,本诗是否作于卫文公时,后世研究者也多有表示怀疑。
此诗开篇就写一位尊贵的男子驾车驱驰在浚邑郊外的大道上,车马隆隆,旗帜飘扬。接下来是对旗帜和车马的特写:旄是“素丝纰之”,用素丝织的流苏镶在旗帜的边上,可见其色彩鲜明及飘扬姿态;马是“良马四之”,四匹高头大马驾车而行,十分气派,意气风发。
此诗全用赋体,采用重章叠句的结构,第二、三章意思相近,但比第一章旗帜越来越漂亮,距离浚邑越来越近,车马排场越来越盛大。不过,完全重复的句子仅“彼姝者子”一句,这似乎也突出了那位“姝者”在全诗中的重要性。方玉润在《诗经原始》认为:“‘西方美人’,亦称圣王,则称贤以姝,亦无所疑。”
《毛诗序》说:“《干旄》,美好善也。卫文公臣子多好善,贤者乐告以善道也。”持“美好善说”的毛诗说以为“姝者”是卫国好美善的大夫。朱熹说:“言卫大夫乘此车马,建此旌旄,以见贤者。彼其所见之贤者,将何以畀之,而答其礼意之勤乎?”(《诗集传》)持“访贤说”的朱熹则以为“姝者”是卫国的贤人。但他们都认为“之”指代的是卫大夫。“何以畀(予,告)之”,正是访贤大夫心中所想的问题:将赠送他们什么东西以示礼敬?将告诉他们哪些事需要请教?
本诗三章结构严禁又巧妙变化,“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浚之城”,由远而近,“良马四之”“良马五之”“良马六之”由少而多,而“何以畀之”“何以予之”“何以告之”用疑问句代陈述句,摇曳生姿。三章反复述说求贤之意,重章叠唱,表达思贤若渴之心情,可谓妙笔生花。
【《干旄》学习的反思探讨】
《干旄》主旨:访贤说还是感恩援军之歌
有人认为,《干旄》是卫人感激齐、宋等诸侯援军的乐歌。
此诗历来难解之处在“良马五之”“良马六之”。《毛传》解为“御四马也”“骖马五辔”“四马六辔”,认为“良马四之”“良马五之”“良马六之”是说大夫驾车建旌旄而行。不过,古代驾车应该没有这样的驾法。现代学者李山认为,把“五之”“六之”解释为缰绳是偷换概念。其实诗篇本身说得明白:“四之”“五之”和“六之”的良马,都是用素丝“纰之”“组之”和“祝之”的,也就是拴系连缀的,与车驾本无关。
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服马四辔皆在手,两骖马内辔纳于觖,故四马皆言六辔,经未有言五辔者。”又引孔广森语曰:“四之、五之、六之,不当以辔为解,乃谓聘贤者用马为礼。三章转益,见其多庶。《觐礼》曰:‘匹马卓上,九马随之。’《春秋左传》曰:‘王赐虢公、晋侯马三匹。’‘楚公子弃疾见郑子皮以马六匹。’是以马者不必成双,故或五或六矣。”程颐也将这些“四之”“五之”和“六之”的马匹解释为“见其礼之益加也”,因此,将其视为礼品更为妥当可信。
诗篇反复说“干旄”“干旟”及“干旌”,很明显是有军队驻扎在卫国浚邑,而此地又与卫遭北狄入侵后的临时都城漕,及稍后迁移的楚丘距离都不远,因而,诗篇的创作背景似可作如下推测:北狄入侵之后,宋桓公立戴公于漕,戴公旋即死去,文公继立。与此同时,齐桓公使公子无亏率军队戍守漕地,卫国局势得以稳定。
料想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齐、宋等诸侯援军都会驻扎卫地,《干旄》之作当即此时。篇中的浚郊、浚都、浚城,当是援军驻马之所。诗中“干旄”表诸侯军车马旗帜,“彼姝者子”是赞美援军士卒个个精神。“素丝”“良马”,则指诸侯对卫国的馈赠。《左传·闵公二年》:“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即漕)。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匹)。”诗言“素丝”系马,说的正是齐国“归公乘马”之事,只言赠马是因为马最贵重。而且,齐人有所赠,宋国及其他诸侯也不会不有所表示。深处大难之后的卫国人,对此心存感激是自然的,所以才有诗篇“何以畀之”“何以予之”等深情之语。
【《诗经》学习的背景知识】
传统礼制发展的第二阶段“夷夏之辨”(2)
礼制的最初产生,是为了使人“知自别于禽兽”,但仅“知自别于禽兽”,还远远不够。完成“人禽之辨”的分判只是“礼”的第一步。如果只是不与“鸟兽同群”,明白“夫妇有别,父子有亲”,却依然是断发文身、茹毛饮血、刀耕火种、被发左衽,那就还是丛林部落和蛮貊之邦。于是,孔子提出了著名的“夷夏之辨”。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八佾》)
诸夏,指中原诸国,乃礼乐文明之发祥地;夷狄,则指周边落后之异族。孔子此言,常常被误解为宣示一种基于空间地理意义上的优越感,实则不然。“夷夏之辨”内涵非常丰富,至少包括两层含义:
其一关乎“礼”,涉及文明与野蛮的内在张力。表面上看,夷狄之地虽有君主(如“酋长”或“头人”),却比不上中原各国没有君主,这话似乎是强调生产力水平或者社会组织能力的先进性。
如《礼记·王制》说:“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但实际上,判定“夷夏之辨”的绝不仅是衣冠文物、“火食”“粒食”,还有礼乐文明与伦理秩序。
韩愈在《原道》中说:“诸侯用夷礼则夷狄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里的“夷狄”和“中国”,当然不是空间地理概念,而是礼乐文化概念。只有通过“夷夏之辨”,才能将文明与野蛮区别开来。
其二关乎“道”,涉及君道和王道的统一性。当孔子说“夷狄之有君”时,是肯定“夷狄”已经完成了“人禽之辨”,进入“有父有君”的人类社会了,但这还远远不够。孔子说“不如诸夏之亡(无)”,一方面是对夷狄的批评,但同时也是对诸夏文明实质的一种揭示,其中也流露出对诸夏现状的不满。孔子话里有话,其中隐含着一种不便明说的“君道之辨”。言下之意,夷狄虽然“有君”却“无道”,反不及中原“无君”而“有道”。联系到春秋末年“臣弑君者有之,子弑父者有之”的乱象,孔子显然有着更为深广的忧患。
在这里,“道”作为一个不在场的在场者,构成了对“夷狄”和“君”的双重批判。换言之,孔子之所以对华夏文明有着坚定信念,绝不是因为其“有君”,而是因为其“有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才会说:“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子路》)一旦在上之君不好礼、不好义、不好信,民便可以不敬、不服、不用情。这里分明隐含着一个“从道不从君”的价值判断。
如果说,“人禽之辨”让人获得了作为人的“自尊”和“自爱”,那么,“夷夏之辨”则是提醒那些为君、为臣者,不要仅为摆脱野蛮状态并掌握了“君权”或“特权”而沾沾自喜,还应该培养对于“君道”“臣道”乃至“王道”的“自觉”与“自律”!否则,必然会为了争权夺利而相虐相杀,使本已进入文明状态的天下倒退到“率兽食人”的丛林部落与蛮貊之邦!进一步说,孔子此言,其实有着对于“道不行”的沉痛感喟!这个隐而不显的“道”到底是什么?窃以为,就是高于“人道”和“君道”的“王道”与“天道”!
如果说,“人禽之辨”确立了“人道”,有了“人之礼”;那么“夷夏之辨”则确立了“君道”,有了“君之礼”。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使“人君”当位、中礼、合道?显然,那个最高的仲裁者和节制者,就不可能是“人”,而只能是“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