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弟弟的电话,苏杰百感交集。
和丈夫离婚已经15年了,这么多年住在娘家确实很没脸面,总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弟弟远在东莞打工,说他一个湖南的工友,家里有个哥哥44岁了还是单身,想给自己撮合撮合。
按说是好事,总不能一辈子住娘家。
可是对方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能不能和他处得好,能不能当好后妈,还很难说。
更主要的是,弟弟所说的那个人怎样,会不会对自己好,如果像前夫那样,倒不如不迈这一步。
想起前夫,苏杰满腹的辛酸。
苏杰原来的婆家所在的村庄是个大集市,从华县到万县的必经之地,镇政府所在地,方圆几十里的农副产品集散地。
人烟阜盛,商业兴隆。婆婆家就在村东头临街的路北。
苏杰过门以后就和丈夫铁头商量,先用一两年的时间搞好种植。
除种好庄稼外再种一二亩甘蔗等经济作物,积攒些钱,然后在集上盖两间房进行农副产品加工,增加收入。
这样,不到5年时间,就可以把家里的主房推倒重建,赶上村里李三家小楼别墅的水平,好日子就有盼头了。
铁头也很赞成媳妇的计划,无奈他生性好吃懒做,原来有父母打着天下,现在父母都相继去世了,自己又结了婚,还是老习惯不改。
干活怕苦怕累,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一天不赌就丢了魂似的。
输了就卖家里的粮食,赢了就找小姐,下馆子。
苏杰经常苦口婆心地劝他戒赌,但他口头上应付说“不赌了,不赌了”,一转眼还是照赌不误。
苏杰生气时难免要说和他离婚,但说是说,终究难迈那一步,因为有了孩子,盼着孩子长大能改变这一切。
想到这里,苏杰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又亲,还扒住看看孩子大腿根内侧的黑记说。
“俺宝宝长大可有出息了,骑大马(民间认为大腿内侧的记为骑马记),当大官。”
由于并没有给丈夫动真格离婚,所以以后再说离婚的话对铁头来说搔痒也不如,动不动还对苏杰吼几声。
有一次铁头在外打牌晚上十点多还没回来,孩子发高烧不退,苏杰心里油浇火燎,就抱着孩子去找铁头。
终于在后街一家小卖部的里屋找到了他。苏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去拽铁头的耳朵让他赶快去给孩子看病。
铁头感到脸面丢尽,夺过苏杰怀中的孩子,一边狠狠地说“有病你不会给他看呀”,一边重重地向苏杰猛推过去。
苏杰一下子蹾倒在地,后脑勺咕咚撞到前墙根。苏杰真是下狠心不跟她过了。
第二天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苏杰的父母苦苦相劝,第三天铁头去叫苏杰的时候,父母又把铁头数落一番,最终苏杰还是跟铁头回去了。
回去以后铁头收敛了一段时间,可是没过多久,还是偷偷摸摸地赌,并且越赌越大。
直到2001年9月8日孩子两岁那年,苏杰给铁头才算有一个彻底地了断。
那时正是秋收时节,吃过早饭,苏杰让铁头和自己一块儿上地里掰玉米。
铁头前一天晚上已经和别人约好去打牌,所以就百般推拖。
“那块儿地的玉米还没熟透,老早掰回来堆在一起,还不如让它在棵子上干透,再掰回来就不用晒了。”
苏杰生气地说:“人家的玉米大部分都掰完了,不把玉米掰回来怎么犁地。再说,如果下了雨玉米在地里不生芽吗?”
“你说人家干啥,咱的玉米能在地里晒一天就在地里晒一天,今天天气预报又没有雨。”
“好好好,你不去掰我去掰,不过说好,你要招呼好孩子。”“你去你就去,孩子你别管了。”
苏杰走后不久,铁头就抱着孩子进赌博场了。
这家牌场是临街的,当天又逢集,人很多,有参战的也有观战的,很热闹。
铁头先是抱着孩子在旁边看,不到半个小时,其中一个叫铁山的嫌手气不好起身不干了,其他几个人都让铁头补缺。
铁头说“抱着孩子呢”,推迟了一下,但还是经不住诱惑,把孩子放到地上玩,就下手熟练地洗牌。
刚开始铁头打着牌还不时瞟儿子一眼,接下来连赢两把,精神振奋起来,牌也摔得啪啪响。
输输赢赢激战正酣,猛然想起孩子呢,环顾一下四周,没有,心里像吃了一根冰激凌。
虽然别人说“不要急,说不准在旁边跑着玩呢”,但他还是离开牌桌,到门外去找。
街上正是散集的时候,人头攒动,行色匆匆,哪有孩子的影子。
铁头像一头疯牛,拨开人群,东一头西一脑地乱撞,但是,连孩子的影儿也没见。
苏杰中午从地里回来,还没进家,早听别人给他说孩子跑丢了,简直是晴天霹雳。
她先是一怔,接着便往街上疯跑,正碰上铁头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往近旁的商铺乱钻。
苏杰一阵小跑抓住铁头,“孩子呢?”
铁头只有支吾的份。苏杰随即腾出右手,嘴里说着“我叫你赌,我叫你赌”,噼噼啪啪往铁头头上扇。
多亏是铁头,顶扇。别人忙上前拉,“别打了,赶快找孩子吧!”铁头似乎很委屈,“我能想叫他跑丢吗——”
孩子最终没有找到,苏杰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天塌地陷一样,万念俱灰。
心想,丈夫那样,孩子又没了,还有什么盼头啊,第二天就收拾收拾回了娘家。任铁头去叫了好几趟也毫不动心,最终办了离婚手续。
苏杰回娘家这15年,也不乏几家说媒的,但不是岁数大,就是带孩子多,总是没有合适的。
有了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再婚更谨慎。虽然爹妈很着急,弟媳也待理不理的,也只有将就着过。
夜里总是翻江倒海,不断梦见儿子踉踉跄跄地扑向自己怀里,然后甜甜地叫一声妈。
苏杰舒心地“唉”一声惊醒后,才发觉是一场贪欢,自己仍处在孤寂和黑暗的包围中。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走了。
弟弟提的这个茬比自己也大不几岁,只有一个男孩,十六七岁,养活十几年了。
听说这人这几年承包一片山林,除植树外,还养了几十头野猪,手头比较宽裕。
可是不知道这人人品咋样,靠不靠得住,给弟弟说了自己的顾虑。
弟弟给他那个工友一商量,说让他们双方都到东莞去一趟,接触接触,了解了解,看有没有缘分。苏杰想,也只能这样。
到东莞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斜到了西边,离地平线越来越近。
远处稀稀疏疏的树丛,变幻成灰暗的小山丘、低头的骆驼、昂首的老牛。
瞬间,太阳成了一枚汁液饱满的蛋黄,在天边溶溶的橘黄里渐渐沉去。
对方是早苏杰两个小时到的。
初一见面,苏杰把头一低,眼光斜到了一旁,心头一阵悸动。过了几分钟,才慢慢显得自然,不时瞄对方一眼。
一米七五的个头,国字脸,面庞微黑,缺乏睡眠的双眼,深眼窝里住着冷风。
上身穿深褐色夹克,下身穿银灰色直筒裤,脚穿深灰色旅游鞋。是个憨厚硬朗的模样。
弟弟的工友做东到街上吃过饭,两人就熟稔了许多,说到公园散散步。通过交谈。
男方叫邓建庄,前妻离婚了,撇下一个孩子。人很老实,很忠厚,不会花言巧语,但很靠得住。
两人都表示满意。苏杰心里又有了盼头。
经过几天的准备,苏杰就乘火车到了湖南的建庄家。
建庄虽然不多说话,对苏杰却是十层十的好,不让苏杰干地里和养殖场的活,只在家做做饭收拾收拾,还给苏杰买了两套新衣服。
只是建庄的儿子海涛整天冷冰冰的,建庄让他喊苏杰妈他说“她不是我妈”,就连阿姨也不喊,苏杰心里冷冷的。
晚上睡觉时,建庄安慰苏杰说:“孩子不懂事,你不要往心里去,只要我对你好不就得了。
再说,他还在上高中,在家的时间很有限,凑合凑合就过去了。”
苏杰想,建庄说的也有道理,新来乍到,孩子生分也难免,时间长了就好了。
之后,海涛每次过星期回来,苏杰都要给他做好吃的,有时还要给他买新衣服。
可是海涛似乎并不领情,脸上就没有晴朗过,学习成绩也一直下滑。苏杰心想:
我的乖儿子,你在哪里呢?你要是在妈身边多好啊!
又有一次海涛过星期回来,张口就向他爸要500块钱,建庄有些烦,“上星期不刚给你300吗?怎么花钱这么厉害?”
“我能是光吃饭吗?交话费,买资料,给同学过生日,都要花钱,你上周给我的钱早花干了。”
“照这样一周几百一周几百我上哪给你准备这么多的钱!”“你的钱哩,你的钱都花给你的女人了。”
听了这话,苏杰心里像针扎一样。建庄再也忍耐不住了,“啪”打了儿子一耳光。海涛连饭也不吃就噙着泪跑了。
海涛跑走后,苏杰还要忍痛劝建庄:“你怎么可以打孩子呢,他这一走你又没有给他钱他怎么吃饭。”
建庄仍然很生气,“不管他,越长越气人。”“都怪我,给你添这么多的麻烦。”
“哪能怪你呢,都怪这孩子气人,学没上好,就会花钱。”“他妈没走的时候也这样吗?”
“那时候还小,也没这么倔强。他妈一走,天天怨恨我。其实,他妈也不是亲妈——
”建庄的语调低了下来,感到有些失言,倒是触及了苏杰敏感的神经,“怎么回事,咋不是亲妈呢?”
建庄找个板凳坐下,慢慢道来:“那时候,我和前妻结婚几年了怀不上孩子,到医院一检查,说她不孕不育。
我们就寻思着领养一个。后来有一天,村子后街停下来一辆小昌河,一个男的给村里人打听。
说车里有个一两岁的小男孩儿,他妈妈走丢了,自己喂养不好,想找个人家领养。
你说这不是个托词吗,实际上不就是卖小孩儿吗。有人就给我们捎信,让我们去看看。
我和爱人过去一看,小孩子的长相还不赖,胖乎乎的小脸只是眼角还有泪痕,脖里戴一挂观音玉坠,穿一身稍胖的连体衣。
说是领养,其实是凑了两万块钱给了那男的,比说买好听些。”
苏杰顿时绷紧了神经,“观音玉坠?连体衣?是啥时候的事儿?”
建庄不知道苏杰为什么这样敏感,想一想回答说:“记得那是2001年9月10日。”
苏杰心里一震:“孩子左边的大腿内侧是不是有一小块黑记?”
“整天忙着干活,这个我并没在意,大多都是我前妻领着他玩,他也一直认为我前妻是他亲妈。”
建庄如坠云里雾里,反问苏杰是怎么回事。苏杰就把15年前丢孩子的事给建庄叙述一遍。
末了还说,我说海涛咋像当年我们小孩的长相,只是想着隔这么远怎么可能,才没有瞎猜。
建庄说,明天我就去学校找他,看看他腿上有没有像你说的黑记。即使没有这档子事,孩子哭着走了不去看看也不放心呀。
第二天,海涛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说海涛没在教室上课,问在家没有。建庄更着急了,立即动身赶往县城,离学校近些的网吧挨着找,结果在一家叫新世界的网吧找到了海涛。
建庄先是把他训斥一顿,然后找个借口让他到卫生间撸下裤子看一看,左大腿根内侧果真有一小块黑记。
建庄完全明白了,对海涛的态度也温和起来。
领他到街上吃顿饭,又给他300块钱作为生活费,让他到学校给老师承认承认错误,好好上课,星期天早点回去。
建庄回家把情况一说,苏杰好像三九天喝了一碗酸辣肚丝汤,心里暖呵呵的。脸上随即也绽开了花,说,真是老天有眼啊!
周日海涛回家,苏杰一下子把他搂到怀里,好像把暖暖的太阳搂在怀里,眼泪也扑簌簌地奔出眼眶。
海涛感到很别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苏杰就把当年丢失孩子的事讲给他听,建庄也把当时领养孩子的事讲给他听。
两条线索很自然地联系起来,又有海涛自身的特征印证,海涛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脑袋几乎埋在两膝盖间,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
过了几分钟,海涛缓缓地低语:“以前我总认为失去了母爱,很失落。学习不求进步,还胡乱花钱,想填补心里的空虚。
谁知道老天有眼,又把我的亲生母亲送到了我的身边,让我重新享受到母爱和亲情。
以后我一定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将来让你们二老也享享福。”
建庄说:“还不快喊妈!”
海涛随口喊了一声妈。
苏杰应了一声说,儿子,妈做梦都在想你呀,总算把你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