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乌山就像一座露天博物馆,其上随便一物的岁月都跨越千百年。巍峨的乌塔展露着唐朝的丰腴韵致,石崖上的刻字张扬着宋人的俊逸洒脱,高大的树木数百年如一日地擎着枝叶冲天摇喊,临高伫立的亭台容藏着先贤的激昂快意......古意盎然加之坐落闹市,历史文化与现代风潮互嵌交融,不高大的乌山俊秀中增持了厚重,苍郁里蕴添了精博,愈发显得幽深丰饶。
福州城内名胜古迹遍布,家周边可游之处就甚多,其中不乏为鼎鼎有名、热得发烫的“打卡点”。一如岸树葱葱、水波粼粼的福州西湖;又如姹紫嫣红、鸥来鹭往的温泉公园;再如古香古色、飞檐翘角的三坊七巷;等等。与我而言,乌山却如天上飞落的一块的磁石,散发着迷人的磁性魅力,吸引我不时登临,并不断予我新的特殊收获。
冬月之初的周六9点多,我又游乌山。因福州“一键入冬”,天气骤冷,许多人还难以适应,故此刻游人还不多。山上矗立着的大榕树,似一早就化作了一把把绿色的大扫帚,把蓝天扫得洁净如镜。镜中又映出挨挨挤挤的枝条绿叶,更衬出压叠的绿色的葱茏与厚重。不仅乌山上一年四季绿意盎然,整座福州城亦如此。这一层泛着生命之光的鲜亮色彩,是这有福之州的一份特殊的福气。
我从乌塔入口拾阶直达山顶,在“道山亭”刻石处停下。因此高处不仅更有“春自永”“世界清”的意境,也更好远眺河山,且摩崖石刻多布于此。当转眼石崖,让古老苍遒的大字扑入眼帘时,便遐接千载,遥对青史。顷刻间,尘嚣滚滚远去,宁静悠悠归来。城中有此妙境,真是一种幸运。
静心养神半个时辰后,我离开“道山亭”,向北行走约百余米,到了绿树掩映中的先薯亭。此亭没有雕梁画栋,更无金碧辉煌,简朴如其座下之石,其貌不扬。但我每次都要到此亭静坐。
此亭是为纪念一件大事件及相关人物而建的。因而亭柱上镌刻着叙事楹联:“引薯乎遥迢,德臻妈祖;救民于饥馑,功比神农。”
是谁,能配得上如此崇高的赞誉?是谁,功德能与神农和妈祖比肩?答案就在亭名中。“薯”,俗称地瓜。许多人吃过地瓜,但至于地瓜是怎么来的,对中华民族有多重要?很多人并不十分清楚。
地瓜原产于菲律宾。引种到我国,历经了艰难险阻。
据载,引种地瓜者为福州长乐人陈振龙(约1543~1619年),其自幼饱读诗书,年未二十就中了秀才,后弃儒经商,旅居菲律宾。期间,陈振龙发现“朱薯被野,生熟可食。”他不由想起,由于地理气候的关系和人为的原因,历史上中国大陆,特别是福建一向多灾,水、旱、风、虫、兵、疫、匪,七灾俱全。即便在土地条件较好的沙县老家,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家的主粮还不足,就靠地瓜补。
陈振龙萌发了要将地瓜带回国造福于民的强烈想法。然而,菲律宾的殖民统治者西班牙人“珍其种,不与中国人”。每个出入境口都把控得很紧,由西班牙人亲自把守层层盘查,要公开正常地把地瓜带回中国是不可能了。陈振龙连续几次把地瓜混在货物中,尝试着带回国,都失败了。但他毫不气馁,苦思冥想,寝食难安,却仍无破解之法。一天,他到码头办事,船上柔韧弯曲的汲水绳给了他灵感,他把同样柔韧的地瓜藤蔓巧妙地绞入汲水绳中,终于成功过关。即命其子陈经纶亲自护送回国。经七昼夜的惊涛骇浪,地瓜藤蔓终于到了福州。
陈经纶捧着这来之不易的地瓜藤蔓,马不停蹄地赶到福州城内,向时任巡抚金学曾陈以地瓜“六益八利”“功同五谷”的特性功用。好在巡抚金学曾不是懒政的庸官,立即批准“夷国朱薯”可试种。当年十一月,陈经纶试种成功并请金学曾前往实地验收。眼见为实的金学曾当即拍板“准饬各属依法栽种”,地瓜从此在福建推广种植。
1594年,福建各地大旱,闹出饥荒,金巡抚饬令“教民种之,赖以度荒”。地瓜救了饥民的命。因此,福建人又称地瓜为“救命薯”。
地瓜既能填饱肚子,味道又美,产量也高,不仅大大缓解了各地严重的饥荒问题,而且能养活更多的人口。1796年,乾隆皇帝向全国下了“推栽甘薯,以为救荒之备”的诏书,从此地瓜成为一种主要的粮食作物。随着地瓜的推广普及,我国的人口规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顺治年间我国的人口才6000多万,到了咸丰年间,达到4.3亿,在短短百年间激增了3个多亿,这在人类历史上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可见,华夏民族壮大,国家腾飞,地瓜功不可没。陈振龙的引进之功、金学曾的推广之恩,当然不亚于尝百草种五谷的神农氏。为了歌载他俩的丰功伟绩,清道光年间,福州举人何道甫便在乌山上建了这座先薯亭。并勒碑刻下《先薯亭记》:有福之州,三山鼎立,百榕垂拱。自古逢兵不乱,遇灾不荒,但有意外,必承贤人大德挺身化之......郭沫若游闽时,听说了陈振龙引地瓜的故事,特地来到了先薯亭,看了《先薯亭记》后感慨万千,欣然填下《满江红——纪念番薯传入中国370周年》。
范仲淹大声疾呼:“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以为,陈振龙、金学曾既做到了忧民忧君和先忧后乐,又践行发扬了“爱国爱乡、敢拼会赢”的担当精神,贡献价值意义十分巨大深远。
而今,我们过上了康裕生活,饥寒早已被甩去。每当我坐在亭中,就想起这段话:“胜利使人骄傲,苦难让人清醒。无论是对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人,苦难永是一剂良药。一个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民族是不成熟的民族;一个经历过苦难而又不知道保存这份记忆的民族是短视的民族;只有经历了苦难而又能时时不忘,以史为镜、知耻而勇的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乌山上的先薯亭,既是一块功德榜,也是一部苦难史,更是一面醒事碑。
我们中国人讲“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中华民族就是因有无数位陈振龙、金学曾这样的人,薪火相传式的接续“种树”,长成如乌山上的参天大树,年年发新枝吐新蕊,常青常新,我们的福蕴才能越来越厚、越来越广。如果我们今天因为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忘却或丢弃了“种树”的初心,断了传承,不再育新培常,后人将用什么“乘凉”?每每身临乌山,走进先薯亭,这些不可磨灭的人与事,就会在我的脑海中翻涌,冷静之后,让我既格外清醒,又充满新的力量。我想,不管是市区、周边还是远方人,不管是少年、青年还是中年人,都请来乌山走一走、到先薯亭坐一坐吧。这里会教你思考怎样压实肩上担子,如何去创造美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