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残留(1)
大雾蒙蒙的早晨,太阳已经一丈多高了,雾还没有散尽。早稻刚莳完,雾气笼罩的田垄一片淡绿色。大樟树老叶落尽换了新叶,满树葱茏,每一片叶子都绿嫩嫩油亮亮。前些日子学飞的八哥鸟羽毛丰满了,它们轻松自如地从大樟树上飞了下来落到地面,叽喳叽喳叫个不停。
大樟树下,聚集着赵屋上全南鎅杉板的人,还有给他们送行的亲人。他们的行囊随意放在地上。所谓行囊,就是扁担斗笠菜筒草席烂被子破袋子和拆卸了的下山锯而已。江南多雨,斗笠要常带在身边。那一个个旧得发黑了的竹筒里,扎扎实实挤满了腌菜干萝卜干。腌菜干萝卜干味道咸,下饭,而且它们是干菜,不会馊,可以多吃一段时间。地上的每一条被卷都是用稻草绳横一道竖一道简单捆绑,被面的破洞露着黑乎乎的棉絮。破袋子里是米,是蒸饭的缽头洗脸的毛巾,和几样换洗衣服。衣服和米挤在一起,一定会沾满米粒的灰粉。
赵大勇站在他的行囊边,一只刚修补的破斗笠搭在菜筒上。他穿着干净的学生装,领子上打了补丁。他也像大家一样用菜筒带菜,而不是用玻璃瓶。过去读中学时,他带菜是用玻璃瓶。山路陡峭,玻璃瓶会碰碎。他没有带被子,他跟大仁哥说好了,两人共睡一床,大仁哥带被子。那只破斗笠他花了好大劲才修补好。斗笠叶透光漏雨,他找来几片箬叶充塞进去,斗笠壳快散架了,他用细铁丝把它扎紧,斗笠顶破了一个大洞,他找来半张尼龙纸把它补得严严实实。没有斗笠带子,斗笠带子代销店里要五分钱一根,他没钱买,到生产队仓库里拿了两皮黄麻搓成细绳装了上去。
磨磨蹭蹭的米箩终于来了。他扁担的一头用络脚络着一口大铁锅。他是专门去给大家做饭的。
“开路!”赵大仁喊了一声,行囊上了肩。他上身是一件便衣,下身是一条破西装裤,屁股上两块大补丁。二十几个人的队伍出发了,一个跟着一个,赵大仁走在队伍前头,扁担头上吊着弯成了一个椭圆的下山锯锯条和两根木头锯手。赵大勇走在队伍后头,扁担上横绑着下山锯的木撑棍和铁紧条。祖母在后面人群中大声喊:
“老崽,累不动了就回来,不要累坏了人。”
赵大勇回过头来,“奶奶,不要担心。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家里的事你做不动就少做一点,潲桶提不起就叫老二提,他十五岁了,可以多做点事了。”
大雾散去了,艳阳照着正在返青的早稻田垄,燕子在田垄上空低低飞舞,禾苗丛中青蛙呱呱鸣叫。田埂上,一支队伍向着龙王岭走去。他们将从岭脚的豁口走过去,走过一片松林,走出西坝地界。这是赵屋人的远征军。他们要翻山越岭步行两天才能到达全南龙下林场鎅板的山窝窝,不算远吗?他们是去挣钱籴高价粮度春荒,征服饥荒不是一种征服吗?
大樟树下,人群散去了,赵大勇的祖母一个人站在那里,金色的阳光照着她一身破旧衣裳。
赵大仁带着队伍急匆匆进发,一双双赤脚在湿润的路上打出劈扑劈扑的声音。他们偶尔说笑两声,沉闷时便掏出烟荷包卷上一支喇叭烟。沿途是异乡情调的风光,目不暇接。但是,赵大勇挑着担子默不作声地走着,没有心情欣赏;其他人呢,好象他们一辈子头脑里都没有产生过欣赏风光的概念。活在贫困土地上的人们,大自然在他们眼里心里可爱的只有粮食,只有柴禾,只有能够改变他们生存境遇的那些东西。他们不会去欣赏大自然的美,山岚,松涛,雨丝,烟霞,花香鸟语,繁星明月,是难以进入他们眼里心里的。
队伍行进在青石板铺成的宽宽街道上,街道两旁是骑楼。岁月久远,青石板踩出深深的凹坑,骑楼东倒西歪等待坍塌。古老的大树,颓圮的断墙,墙根生青苔,墙头长野草。冷清的春风吹来,街道一片寥落。物换星移,这座旧时建造在河岸边的圩场不再有人来赶集,昔日的繁华残留在青石板的凹坑里。
飞泻的瀑布,深山老林。山高林密,绵延十几里不见人烟。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弯弯曲曲突然在脚下展开,每一颗鹅卵石都莹圆硕大,和着石灰砌得牢牢实实。小道的边缘都精心施工,发现不了半点马虎。一定是,不知哪朝哪代,这荒无人烟的深山沟出了名了不起的人物。他才有能力聘请能工巧匠来修他的衣锦还乡之路。
天空蔚蓝,群山苍翠,山风吹出阵阵林涛,鹧鸪声从深壑间歇传来。抬眼望,山山岭岭都是树,密密匝匝,从山脚挤到山头。横眼看,树干林立,树下铺满枯枝败叶。蕨草丛中长松树,石头墩上苔斑斑。高大的松树正在放松油。树干齐人头高处剥去一大块树皮,露出的木质层上铲出两排斜斜的深沟,深沟下方钉挂一只短竹筒。
山脚下的小溪,一段深一段浅,一段在田垄边流过,溪面清爽明朗,一段隐没在森森草木中,两岸长满荆棘蒲苇野樟黄檀水柳黄竹毛竹粽叶竹,枝枝叶叶把溪面遮得严严实实。一段段巨大的坑筒横七竖八地漂流,漂到入河口再扎成木棑。放坑筒的人背着带倒钩的叉子,时而走在溪岸坦荡的田埂上,时而走进枝枝叶叶遮掩的小溪里,不断地把搁浅了挂住了的坑筒推入漂流中。
溪水哗啦哗啦,咏唱千年不变的歌谣,高架水车不紧不慢地转,轮盘把一竹觥一竹觥的清水倒进架在半空的水槽里。硕大木头挖成的水槽长满绿苔。高架水车旁一座水碓草房,草房里的轮盘也是不紧不慢地转,带动水碓鸡啄米一样上下运动,日日夜夜永不止息。
山青水碧中一个精致的小屋场。背靠大山,仅八九栋房屋。房屋高一处矮一处错落有致。村前大樟树边,一块平整的禾场,一个小小的土地公庙。清澈的小溪在村前流过,冲激出浪花,发出清脆悦耳诗韵般的声响。溪里不见一点淤泥,只有被水流冲刷得晶莹浑圆的大小石头。村里的巷道铺着五颜六色的卵石,干干净净。“狗——狗。”一个新媳妇端着婴儿坐在竹椅上高声嚠狗。“阿毛,回来!”一个大嫂站在阶沿上大声呼唤贪玩的小孩回来做事。恬静的日光里,人声幽幽。
蓝天白云,满谷乔木,漫山竹林。层峦叠嶂中突然冒出一个大水库,水平如镜,水天茫茫。几只红冠灰羽的水鸟从荆棘中飞出,贴着水面飞翔,留下一串悠长荒凉的鸣叫声。暖和的阳光明晃晃的从远山略过来,照在满谷鹅黄嫩叶的乔木上,给人一种迷幻的感觉。
人迹罕至的山道上,突然露出一座古老的茶亭,粗砺的墙体爬满薜荔。一路上,“十里五里,长亭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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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残留(2)
春满江南四月天,赵大仁他们就这样一路走来,在江南山乡的清幽沉静里一路走来,现在正走在一条小河的河岸上。河水碧绿,深不见底的水潭映着山岭的倒影。林木森森,阳光下,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生长的味道。对岸一个女子,扛着一根肩杆在赶路,身上是一件花衣裳。在满山翠绿的背景里,她的花衣裳显得分外鲜艳。见了女人门搭叔唱起山歌来,一只西坝商调山歌:
阿妹肚上一朵花,
好睡觉来好跑马。
跑马跑得骨头酥,
睡觉睡到日西斜。
对岸的女子没有反应,门搭叔又唱了一只:
哥系绿叶妹系花,
哥系绫罗妹系纱。
哥系高山石崖水,
妹系山中嫩细茶。
这次刚唱完,对岸的女子就回了一只过来:
曾经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情殇,
未曾想分手摧裂心肝,
今日里我独自流泪哭到天亮,
还不知哪日才会泪干。
多精粹的歌词呀,赵大勇听了的第一感觉是,对岸的女人不是一般山里女人,或者说,她根本就是一个外乡人。
“那对歌女子唱的音调也蛮好听呢,我来唱一只。”米箩叔说,说完他便扯起嗓门上气不接下气唱起来,混浊喑哑的歌声在青山绿水中回荡:
油桐开花满山坳,
阿哥上山砍柴烧。
半天不闻斧头声,
抱着阿妹在睏觉。
赣南乡民对歌是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不讲究所对山歌的内容衔接,想到什么就唱什么,只听个音调图个气氛。米箩叔刚唱完一曲,对岸女子不甘示弱歌声又飘过岸来:
哇嘀嘅有餐冇顿墙透风,
我不图那万贯钱财粟万锺,
更不怕灶前屋后忙不停,
我只想相爱相守安安稳稳过一生,
恨你呀我心明白你不懂。
“歌唱得真好。听得出,读过书,是个有文化的女人。也许是城里下来的右派分子呢。”赵大仁也兴致上来了,他唱了一只:
十二月里梅花开,
阿哥出门回家来。
半年未曾啃阿妹,
双脚跑得比马快。
这次对岸回过来的是:
阿哥的苦楚流水一样长,
阿哥的难处有口难张,
阿妹哭过恨过方深深知晓,
阿哥你不是心太狠是爱我太艰难,
阿妹我只有把你原谅。
对岸女子唱完了,这边队伍里齐声打起哦呵来。响亮的哦呵打了一个又一个,他们热烈地为对岸女子捧场,也为自己的高兴火上浇油。捕捉眼前能高兴的事高兴一番,这是他们的天性。大家打着哦呵,赵大勇一人闭着嘴埋头赶路。这不是因为读了几句书便自命清高,他是要保存力气。鎅杉板累断脊梁,养精蓄锐要紧。
大家对着歌赶路,脚步都显得轻松了。这边唱一只那边就回一只,那边唱完这边又打一阵哦呵。对岸女子后来唱的是:
生命的苍白是没有感动,
青春的回忆最怕平庸。
不后悔当初的我一往情深,
不后悔在爱面前,
我没有三思而行。
爱你爱过不是一场空。
生命的苍白是没有感动,
青春的回忆最怕平庸。
痴情寡情深情绝情的伤痛,
无尽怨恨苦涩泪,
全化作天边彩虹。
爱你爱过不是一场空。
生命的苍白是没有感动,
青春的回忆最怕平庸。
你的眉你的眼你的腿和腰,
哀伤话语爽朗笑,
一一都在怀念中。
爱你爱过不是一场空。
深山窝里几栋房屋,房屋前一块空坪,空坪上堆着几堆毛竹。小溪在墙根下流过,小溪边上是一块块窄小的水田。这儿就是全南龙下林场,大家放下行囊坐在地上歇息,会吸烟的卷着喇叭烟。
林场里八九个上海知青正在挑牛栏粪,全是女知青。她们一个个都如花似玉,她们挑着担子从赵屋人眼前款款而过,步态轻盈婀娜,臀部十分撩人地摆动。赵屋人怦然而心动销魂而蚀魄了。
“啊,这些上海姑娘,一个个都像卿师傅家的芸芸一样,白嫩嫩,红扑扑,水灵灵。”庆珠叔说。
“有米吃人就长得好,嫩嫩耸耸。哪里像我们西坝的妹俚,瘦皮耷骨,黄葸葸,脸上冇一点光泽。”米箩叔说。
“这么嫩耸的妹俚,如果碰上春荒,真是受不了啊!”门搭叔说。
“你呀,土八路,不晓得天下事。大上海的妹俚,哪里有什么春荒。春荒是一回什么事她们都不晓得。她们常年吃得饱,不是吃米,是吃面粉。面粉养人,所以一个个长得嫩嫩耸耸。”大仁哥说。
“不单是吃面粉,还吃猪肉丝,吃鸭梨。他们丢弃的鸭梨皮,都很嫩很甜。”米箩叔说。
“如果我能讨这些上海妹俚做妇娘,那就是前生前世修来的福。即使在夜里黑灯瞎火让我摸,随便摸上一个,我都心满意足。”门搭叔说。
“讨大上海的妹俚做妇娘?哇梦话!你早就讨了妇娘,还想讨第二个?就是没有讨妇娘,你也讨不到大上海的妹俚。别哇你,你的崽,你的孙子,你的孙子的孙子,想讨大上海的妹俚做妇娘,都是哇梦话。”大仁哥说。
赵屋人的方言土语挑牛栏粪的上海姑娘句句听在耳朵里,但她们一句也听不懂。赵大勇坐在人群中,不时瞄她们几眼,心里早已入了迷,身上起了异样的反应。他装作若无其事,低下头默默休息。
林场场长带着做向导的工人过来了。那工人手里提着一把开山刀,一路上他还要负责砍路。“古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肯定也得砍路才能前进。”场长说。场长的上衣口袋里端端正正地别着一支钢笔。米箩叔早就告诉了大家,场长本是一个大官,因为同情右派分子,贬到这小小的林场来了。向导来了就上路,赵屋人行囊上了肩,向鎅板处的高山密林进发了,向深山更深处进发了。
开始路还比较好走,担子挑在肩上并无挂碍。爬坡,过独木桥,山泉从桥下流过。从茂密的竹林里流出来的山泉晶莹剔透,流入崖下的深潭,飞珠溅玉,铮铮淙淙。一路上不断遇见光着上身肩扛毛竹的林场工人下山来,满头是汗,涨红了脸,呵嗤呵嗤大声呼吸。走过一条坑又一条坑,路越来越不像路了,林木馥郁,遮天蔽日,荆棘丛丛,藤蔓缠绕。向导挥舞着开山刀劈砍拦道的枝条,队伍缓缓前行。向导累得满头是汗,赵屋人弄得狼狈不堪。肩上的担子左羁右绊,双脚被挂得血淋淋。米袋挂破了米漏了出来,棉絮挂破了絮花在枝条上飘扬。“坑里荒草乱藤疯长,要不了几天就乌山黑岽,路又壅塞了。你们担板下山时得重新砍路。”向导说。“坑啊,坑。难怪坝上人不愿意嫁到坑里去。”大仁哥说。两边是山,中间那条狭长的山沟,赣南人叫它“坑”。山歌里经常唱到这一字眼,如,“打只山歌进条坑,鸟儿冇叫人冇声”。
走在一片长久弃耕的湴泥田里。菖蒲比人头高,深深的湴泥里埋着一根又一根腐朽了的毛竹。拨开菖蒲踩着湴泥往前走,脚底的毛竹发出喀嚓喀嚓的断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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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残留(3)
一座快要坍塌的竹棚出现在眼前,到了。竹棚里,两排沤纸浆的人留下的竹片床东倒西歪。赵屋人放下行囊忙碌起来。修葺竹棚,修补竹床,架设竹槽导引山泉,整修石头灶,捡干柴烧火做饭。
满天繁星,凄厉的山风呜呜的吹,野猪在竹林里奔窜,麂子在山头嗷叫。破败的竹棚里,赵屋人都上床了,竹片床嘎嘎响,破棉被不保温全身冷嗖嗖的。他们聊着天,声音里带着凄楚和悲凉。
“我的小崽,前几天咳得厉害,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再也不能拖了,要背到大队卫生所去拿药吃了。”
“我家那条猪崽,买回来几天一直不吃潲。我们离家两天了,不知道那只瘟鬼今天有没有吃上两口。”
“我家那只赖抱鸡还没有醒,该放几个蛋去孵小鸡。可是,蛋又要拿去卖,全家人都等着卖蛋的钱籴高价粮。”
“家里的煤饼冇几个了,烧完了就要逄屋人自己愁钱上大塘埠买了。怎样愁钱?真是不知道。”
赵大勇也在想家。夜晚,祖母习惯了坐在私厅的黑暗里等他回来。这两天,祖母一定一如往昔坐在那把破竹椅上,要等到很晚才会上床去。他想起了两句唐诗,“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同样的祖孙情深,只是,那唐诗有诗意,祖母在夜的黑暗中等我,没有诗意。想了一会儿祖母他又想起上午见过的上海女知青来,她们一个个都像电影里大城市的女中学生那样美貌动人,一个个都像卿芸那样嫩嫩耸耸。真的,若能娶她们当老婆,即使在黑灯瞎火里随便摸上一个,都行。可是,可能吗?
今天是鎅板第一天。
树林茂密的山头,山势陡峭,巨大的杉树终于砍倒,扎扎扎响着往下倒,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砸在岭坡上,整个山谷响起回声。
巨大的杉树斜卧岭坡,七手八脚锯成一筒一筒,又一筒一筒往山下滚。
林木蓊郁的山脚,杂草丛生藤萝纠缠。有人在做筒子,剥掉树皮,弹上墨线。有人在搭马。所谓“马”就是鎅板的平台。这个平台鸟瞰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头架子,架子的一头搭在山岭的斜坡上,另一头用两个木棍扎成的三角叉支撑。岭坡上,一个挨着一个正搭着六七个马。
“拿撬棍,上马。”马搭好了,赵大仁领着几个人把筒子往马上搬。深山里的杉木水桶般粗,得几个人用撬棍撬才能弄到马上去。
筒子上筒子下人站好了,开始鎅。站在筒子上拉锯叫鎅上马,鎅上马要弯腰弓背把下山锯高高拉过头顶。站在筒子下拉锯叫鎅下马,鎅下马要弯腰弓背把下山锯拉到快磕着自己的膝盖。
“啊呀呀,站不稳,站不稳。”庆珠叔在马上大叫。他没鎅上两三锯便头昏目眩站不稳脚跟了,整个人像要从筒子上跌下来。
“有鬼呀,锯子一点不听话。”门搭叔在马下生气。他眼睁睁看着锯片走出墨线,不管怎样把稳锯手,锯路都是歪歪斜斜地走。
鎅下山锯毕竟只是力气活,不是技术活,慢慢地,大家都能适应角色操作自如鎅出好杉板来了。
赵大勇鎅下马,他站在地面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狠命拉锯。赵大仁站在筒子上和他共拉一把锯。有节疤的地方,那杉木便变得钢铁般硬,两个人用尽全身力气也难见锯路推进,只听见那锯片摩擦节疤的铛铛声。
赵大勇手上起水泡了,他拼着命坚持到天黑。好不容易收工了,他已经累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拖着疲惫的步子,垂着酸麻的手臂,忍着快要断了的腰身,满手水泡破了的刺痛,他回到了树竹藤蔓中的破败竹棚。吃完一缽饭,舀几瓢热水冲了个澡,他就躺到嘎嘎响的竹片床上去了。整个晚上,他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僵直地一个姿势睡到天亮。
“今日担板,交到林场结了帐早日寄钱回去。路昨天下午砍好了。”赵大仁站在竹棚门口说。他身后是一口锅底黑乎乎的大铁锅,大铁锅支在大石块堆成的灶上,大石块也烧得黑乎乎了。丢下手中的饭缽,赵屋人七手八脚做起担板专用的短扁担来。只有一尺来长,两头尖尖。来到鎅板工地,把在阳光空气里转成了微黄色的杉木板用黄竹篾扎好,中间插进短扁担,就可以上路了。插入了扁担的杉木板担子就像一个大写的A。
“上肩,开路。”赵大仁带领大家出发了。每个人都被一个大A卡着,转肩很不容易。深山密林里,担板队伍万分艰难地行进着。
验收合格,赵大仁赶往龙下圩。他走进了邮电所,把挣来的第一笔鎅板钱寄往家乡西坝。
开饭了,赵大勇从大铁锅里端起一缽。他走到一旁,坐在一个木墩上。他用筷子把缽头里的饭划成四块,叉起一块,咕咚一声便下了肚。很快,第二块,第三块,最后一块,全哽进了肚子里。他打开菜筒,倒几粒萝卜干在空饭缽里,津津有味吃起来。
“大勇,你的饭缽是空的,你把饭倒掉了啊?”米箩叔走了过来说道,他饭面上有一条比牙签大不了多少的小鱼干。
“倒掉饭?你就是砍掉他的头他也不会倒掉饭。”门搭叔说。
因为饥饿吃起来才那么快。饥饿使他有了一种超强的吞咽能力,唾液似乎特别丰沛,喉咙似乎能无限扩张,不管多大一团食物,到了嘴里咕咚一声就没了。这段日子,赵屋人统一籴米,统一蒸饭,一天吃四餐,每天两斤米。一天两斤米不算少,可是大家都说吃不饱。“一缽半斤米的饭吃下去,半个胃角都塞不满,没拉上几锯就饿了。”赵大仁说。赵大勇比别人更饿,因为他身体孱弱,骨头还菲菲嫩,却要坚持着与别人比拼,体力消耗更大。每天,赵大勇赵大仁这把锯的产量都不比别把锯少,还连续几天产量第一。要知道,拉另外几把锯的都是血气方刚身强力壮的人呀。
2043
第五章 残留(4)
赵大勇比别人更饿,干着活都想吃东西,老想着那一缽半斤米的饭。一次,在鎅板工地,他发现对面山腰里有几株杨梅,休息时间,刚停住锯他便偷偷钻进丛林,撒开双腿向对面山腰爬去,他要去吃杨梅!时间短,得赶快。灌木丛枝桠虬结藤蔓缠绕,他侧着身子硬挤过去,往地上一趴钻过去;岭坡积着厚厚的腐叶,他跌倒了打个滚又爬起来;身子沾满粘乎乎的蜘蛛网,脸上刮出道道血痕,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来到半山腰。
杨梅还没有成熟,一颗颗都是青绿色,只树梢头有几颗稍稍露出点微红。不管它,总可以吃,总可以填饱肚子。他飞身上树捋下一大把便往嘴里猛塞。酸涩难忍,牙齿涩得发麻,眼泪汹涌而出,脸上的肌肉随之剧烈颤抖。他强忍着酸涩大口大口把汁液往肚里吞,抿完一大把吐掉果核又塞进一大把。
“哦——呵!大勇,你到哪里去了,快过来,开始鎅板了!”赵大仁在山窝窝扯着喉咙大叫。
不理睬他,快,快快地再抿几大把,把肚子吃个饱再说。赵大勇不回声,坐在树丫杈里一把又一把快速抿着,慌乱中不断有果核吞进肚子里。不管它,反正进得去也出得来。全南的山民吃杨梅还故意不吐核呢,他们说,“一可以管饱,二可以卷猪毛。”几年没吃上几块猪肉,肚子里哪有什么猪毛,管饱倒是实实在在的。
为了多挣几个钱,大家上工更早了收工更晚了,每天都是摸黑出去摸黑回来。出去后几乎是一天干到晚,休息的次数减少,休息的时间缩短。累死累活,饮食却像从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善。一天又一天在饥饿的状态下坚持紧张繁重的体力劳动,赵大勇支持不住了。别说赵大勇,就是队伍里最强壮的汉子门搭叔也有点支持不住了,他那阔脸盘露了颧骨尖了下巴,墩实的身躯变得干瘦细长,全身各处本来暴凸着的肌肉松弛萎缩了。赵大勇支持不住了,但他又支持住了。他每天都把锯拉得当当响,每天的鎅板产量都不比别人少。大仁哥说,“嘿嘿,大勇,我们这把锯全靠你卖劲呀,我是全身疲软了。真是看不出来,你那狗腿般粗细的手臂倒蛮有劲。”唉,哪里是手臂有劲,赵大勇根本是整个人在拼命。每天他都是咬紧牙关挺过去的,累得臂酸腰痛,喘息不止,天昏地转,疲乏虚脱,眼看就要倒在地上了,他还咬紧牙关挺着。只要人不死,一切劳累反应他都会忍受着挺过去,靠着坚毅顽强的意志,从瘦弱疲惫的身子里源源不断榨出力气挺过去。他想,鎅板的收入大家平均分配,自己从来没少过一分一厘,活就不能干得比别人少,豁出半条性命也要挺住。
工间休息,哪怕只有几分钟,他都毫无例外的要躺一躺。“大家抽筒黄烟吧。”每当听到大仁哥这句休息讯号,锯一停住他便就地拣一块好地方躺下去,浑身是木屑僵尸般躺着一动不动,让肌体多解除一点疲劳。“做工夫喽!”大仁哥丢掉烟头站起了身子,他恋恋不舍爬起来,像走向刑场一样走到马下去。
一个十七岁的坚强坚毅的青年,正拿着宝贵的生命与眼下的生活搏斗。
从龙南全南定南的崇山峻岭中蜿蜒而来的桃河水波涛汹涌流经西坝。河岸边的坝土里,赵屋人在锄花生草。太阳当头照着,地里蒸腾着暖烘烘的泥土气息。锄不了两三下,他们就撑起锄头歇息,副队长不停地催大家多干活,但没有效果。
“副队长,冇吃皮骨塌软,锄头都抡不起了。”竹山人说。
“锄草锄草,哪来的力气?撑着锄头人都站不稳。”坳背人说。
春荒难熬。再也摘不到甜菜,都连根拔掉种上茄子辣椒了,艾草老得镰刀都难以割断了,番薯片番薯渣吃完了。人们吃到肚子里去的东西更加的少,不少人全身浮肿,变得胖乎乎起来。大家很清楚,这是得了水肿病。六零年得这种病的人多了去。得了水肿病的人,还皮肤尸体般的苍白,手指头按下去,就出现一个窝,这窝半天时间都消失不了。
“全南鎅板的人,一个人一天吃两斤米,多好呀,又赚钱又赚吃。我家全家人,一天都冇两斤米吃。”路生锄着草带着羡慕说。
“我宁愿得水肿病,我宁愿活活饿死,也不去挣那样的钱,也不去吃那样的一天两斤米。”阿三撑着锄头说。
西斜的太阳照着亭亭如盖的大樟树,满树的树叶由嫩绿色换成了苍绿色。大樟树不远处是油寮,大炮哥、辛生、阿毛坐在油寮门口的土墩上喘息。他们刚打过一阵油,气都还没有顺过来。
油寮的大门开着,菜籽油的气味一阵阵飘了出来。油寮里,靠里头两个木墩架着硕大无比的油槽,由整根的樟树树干挖制成的油槽,油槽肚里挤着麸饼木楔油槽尖,油槽肚下一口大铁锅。屋子当中,一根大木槌吊在支架上,槌头装着铁砧,铁砧被打得开裂翻卷。屋角落大灶上一个高大的甑子,靠门的墙根放着十几个油亮亮的铁圈,包麸饼用的。一个小门通向隔壁,一个少年正赶着黄牛拉碾,碾架在旋转,装在碾架上的四个铁轮在碾槽里铿里锵琅作响。
“歇不够,工夫不会自己了,起来,帮槌打油。”大炮哥站起身来。辛生阿毛跟着大炮哥来到屋里。大炮哥一只手握住槌头上的木栓,一只手抓住吊木槌的活动木杆。辛生阿毛站在木槌两旁,各用一只手抓住活动木杆。一声号子,三人踩着碎步后退,齐心协力把大木槌往后拉直拉得竖了起来。紧接着,三人齐着脚步向前冲,大木槌在大炮哥的把握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撞向油槽尖。“砰!”地动山摇的一声。那是大木槌槌头上的铁砧与油槽尖屁股上的铁砧相撞击发出的声响,若在夜晚,能看见两个铁砧碰撞出的明亮火星。
“砰!”又是地动山摇的一声。
三人一声又一声打油。木楔随着油槽尖的前进而挤压麸饼,菜籽油从受到挤压的麸饼中冒出来,汇集在一起流进大铁锅。
打过一阵,三人又坐到油寮门口的土墩上喘息。
“辛生呀,你帮槌也要用点劲喽,拼了命也要挣扎出一点力气来。三个人打油,差一把力气槌声就不响亮。”
“大炮哥,冇办法。日日吃的都是汤汤水水,家里的饭甑早都收起来了。只今日来帮槌,吃了生产队一餐饭。这个样子,身上哪里有力气?”
看来怎么说都冇用,大炮哥换了一个话题,“阿毛呀,你可晓得,糖泡烧是怎样做出来的,我告诉你……”
大炮哥和阿毛说着话,辛生溜进了油寮里。他隐身在油槽后蹲在大铁锅边想喝点油。油槽肚里的油还在往锅里滴,半铁锅菜籽油散发着香味,一把竹觥在油里漂浮。
好不容易轮到他到油寮帮槌。榨油特别劳累,中午的饭菜由生产队供给。中午,他吃了一大缽饭一大缽菜,吃完觉得没过足瘾,想躲到油槽后面去喝点油。可是,大炮哥阿毛一直和他呆在一起,他没办法动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拿起大铁锅里的竹觥,舀起满满一竹觥生菜籽油,咕嘟咕嘟喝起来。那样子,仿佛喝的是水酒。只片刻工夫,一竹觥生菜籽油就到了他肚子里。他把竹觥放回大铁锅,抹抹嘴,站起身走了出来。
“辛生,你难道吃了生油?嘴巴油漉漉的。生油吃不得,生菜籽油更是吃不得。”大炮哥说。
“冇,你冇哇的。我怎么会吃生油呢,三岁孩童都晓得生菜籽油吃不得,吃了屙肚。”
两小时后,辛生泻肚子了。他赶紧从屋角落的稻草捆里抽出几根稻草撒腿就往茅厕跑。那几捆稻草是准备用来包麸饼的,他抽出几根作为大便后清洁肛门的用品。第二天,辛生几乎是整天蹲在茅厕里,肛门都被稻草揩破了。他母亲施屋人嘴里数落着儿子不该偷生菜籽油吃,两脚却匆匆往大队卫生所赶,手心揣着几张纸币去为他拿药。但吃了不见效。他接连拉了三天三夜,拉得走路都没了力气,上茅厕要癸生扶着去。晚上癸生要睡觉没人扶,他就只好拉在房间里的尿桶里。药丸药草偏方秘方一起上,七弄八弄总算止住了泻,又睡了三天三夜,才能背上禾锹去出工。肚子不泻了,胃却痛起来,一直治不好,为此他苦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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