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第四章

第四章 碾碎(1)


赵屋的大樟树远近闻名。这是一棵巨大的古樟,历经千年仍然生机勃勃。它枝干参天,郁郁葱葱,覆盖着一大块空地。它粗大的根系四通八达,有的在离树干十几米远的地方钻出地面,蔓延一段又钻入地下。最让人称奇的是树蔸,它不是圆桶形的,而是扁平形的,扁平面又刚好倾斜,人躺上去舒服极了。这个倾斜面可以躺下八九个人。夏天正午,赵屋的男人常躺在这个倾斜面上,享受浓荫下的一片阴凉,还有那从厚实的树皮下沁出的香气。现在是春天,大樟树正在换叶,墨绿中夹杂起簇簇嫩绿。树上有许多鸟窝,欢快的鸟雀飞进飞出,浓荫里到处是它们清脆的歌声。几只小八哥正在学飞,几乎是笨拙地从树上掉到地面。可是它们毫发无损,叽叽喳喳叫上两声又贴着地面飞了起来。大樟树下的空地上堆着几堆秆,秆堆的表面受到风雨的侵蚀成了灰白色,而不再是稻草的金黄。秆堆不远处,牛桩上拴着一头黄牛,静静地嚼着稻草,肚皮下一只牛崽吮着奶。

吃了早饭出工了,赵大勇辛生癸生在大樟树下车秧田水。他们手扶车杠,六只脚在车卵头上踩动。咿呀,咿呀,车头摩擦车脚发出有节律的鸣响,龙骨带着车页在车头上旋转过去,春意浓浓的清水在车行口哗啦啦流出,流向前方高坎下的秧田。秧田里,秧苗在成长,一片青翠。

生活就像这水车,只要你用力踩,它就会运转。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活着,只有用力踩一条路。

入春以来,断粮的危险就一直压迫着赵大勇家。雪上加霜,父亲偏偏又把卖红糖的钱弄丢了。母亲哭过之后,四处外出厚着脸皮乞哀告怜,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几十年都没有来往了,也装起笑脸壮着胆子走进人家的家门。大多数日子是怀着希望而去垂头丧气而归,也有意外的收获。昨天,一个三代之外的亲戚的亲戚——祖母的表侄女的表姐夫,送给赵大勇家几十斤粮票,母亲回家后反反复复地说,“这个表姐夫是个好人哪。”

天气暖和,邻村周屋平屋两个屋场都在往坝土里送肥,离大樟树不远的田埂上,川流不息走着清一色的年轻姑娘。往坝土里赶的,肩上是一担满满的牛栏粪,扁担伊扎伊扎响。回头走的,担子空了,扁担钩勾住畚箕耳,一担空畚箕在肩上晃荡。

饥寒劳累也不能完全碾碎青春,田埂上路过的姑娘,依然显得朝气,活泼,这逗得癸生心都痒痒的,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响亮的哦呵。挑牛栏粪的姑娘也不示弱,回了一个哦呵过来,随即还传来一阵笑声。

“饭都冇吃,肚里空醪醪,还要打哦呵,喜欢什么?”辛生说。

“看到长得标致的妹俚,不吃饭都饱了。”癸生说。

“不吃饭都饱了?那你今天中午就别吃饭了。你真是一个好色的鬼。”辛生说。

“你整天只想到吃,就是一个好吃的鬼。这么标致的女人见了都毫无反应,怪。”癸生说。

“你就是骚鸡公。骚鸡公见到鸡婆就咯咯咯叫,你见到女人就失魂落魄打哦呵。”辛生说。

“你是一整天哇吃。什么姜丝蛋花粥,上面浇上熟油,这熟油要用炸过花生仁的,香。什么艾米果一出笼就要吃,趁热吃,做米果时抓出的手指痕都还在,一股特有的艾草的药香……”癸生说。

“你呢,一整天女的挂在嘴上。等一会儿你又要哇了,什么‘卿芸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你哪天不哇卿芸呀?卿芸卿芸,你的舌头都念冓了!”辛生说。

车水声咿呀咿呀的响,大樟树下的空地上集结起越来越多的小姑娘,吃过早饭去采艾草,她们在这里等伙伴。辛生癸生的小妹妹,赵大勇的妹妹,也在其中。赵大勇的小弟弟也去,他跟在姐姐身边。这姐弟俩严重营养不良,个子比同龄小孩矮多了。小姑娘放下手里的什物一边玩一边等,角箩方竹篮,筲箕畚箕团篮畚箕,摆了一地,都是用来装艾草的。

“细妹子,今天不是星期日,怎么不去读书呀?”赵大勇问道。

“采艾草要紧,不去读书。”那小姑娘边跳房子边说。

“不去读书老师会罚站,你不怕呀?”辛生说。

“罚站也不去。有艾米果吃就不怕罚站。”

“寅姣,你读一年级,怎么也不去呀?”癸生问道。

没等那个叫作寅姣的回答,许多嘴巴响了起来,“她读一年级算什么,我读二年级都不去呢。”“我都读三年级了,也不去。”“读书冇用,舞到吃来才是本事!”

人等齐了,小姑娘们捡起地上的什物走了。辛生在水车上唱起了山歌,西坝宫调山歌:


              米果大,米果香,

              放点盐巴放点糖,

              米果粑粑充饥肠。

              阿妹烧火哟阿姐磨浆,

              火正旺,火正旺。

                            米果香,米果香,

                            火正旺,火正旺。


“春日则阳,有鸣仓鶊,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赵大勇则这样咏诵。

“你哇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听不懂,听不懂。”癸生说。

“这是几千年前种田人唱的山歌。”赵大勇说完继续咏诵,“春日里,好阳光,黄鹂儿,叫得欢,姑娘们挽着深筐筐,走在小路上,大家去采桑。”

“冇味道,不好听。”辛生说。

“这样的山歌不好听,那你哇什么山歌好听?”赵大勇说。

“‘米果大,米果香’好听。”辛生说。

“只要是哇到吃的山歌,好吃的鬼就会哇好听。”癸生说。

“唱‘阿妹肚上一朵花’,好色的鬼就哇好听。”辛生反唇相讥。


西坝在桃河的西岸。发源于三南的桃河,波涛汹涌,在东面蜿蜒而过,途经八拐岭流向信丰县城。西坝四面见山,远处,崇山峻岭绵延不绝,茫茫苍苍。西坝域内少山,位于西面边缘的龙王岭是西坝最高峰。从龙王岭脚下到桃河岸边,是一垄一垄的梯田,夹杂各处的高地,零零落落几座矮岭,一马平川绵延十几里地的坝土。在这块土地上,村寨星罗棋布。竹树绕村,鸡鸣犬吠。两条小溪,黄汤溪,长流溪,从龙王岭的茂林修竹中流出,曲曲折折,潺潺湲湲,各自在赵屋卿屋的坝土边汇入桃河。

赵屋的小姑娘提着角箩挽着畚箕来到春水盈盈的黄汤溪边,走过石拱桥就是坝土了。“同志们冲啊!”一个小姑娘大声喊。“冲啊!冲啊!”大家高高兴兴噼里卜落跑起来。赵大勇的小弟弟跑在最后面,提着一个烂角箩拼命追赶。

小姑娘们在土埂上采着艾草。艾草长得肥肥嫩嫩,青翠油亮。小姑娘们细心挑选那最油嫩最肥大的叶片,采摘下来放进篮子里畚箕里。她们弯着腰愉快地采摘着,容器就放在身边。一个小姑娘把自己采摘下来的艾草放进了别人的篮子,直引得旁边的小伙伴咯咯咯地笑。世界是那么的明亮,空气是那么的新鲜,和煦的春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轻抚她们的肌肤,她们享受着劳动的愉快,忘却了饥饿。

无边春色的西坝,龙王岭郁郁苍苍一片深青,村村寨寨黄墙黑瓦一片鲜明。此时此刻,不但赵屋,别的村庄,平屋,王屋,卿屋,胡屋,彭屋,林屋,熊屋,小姑娘们都在这艾草翠嫩的日子出动了。河岸边,这里一群,那里一伙,到处分布着嬉笑劳作的小姑娘。今天,学校里一定冷清不少,老师们肯定在为女生的旷课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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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碾碎(2)

赵屋的小姑娘来到一块油菜地的土埂上。油菜花花香扑鼻,蜜蜂嗡嗡营营,蝴蝶翩翩起舞。几只小鸟扑棱棱从花枝丛中窜起,停在半空中啾啾鸣叫,又扑的一声飞进花枝丛中。一个小姑娘掐了一支油菜花轻轻地插在赵大勇妹妹的头上,“新娘子出嫁了!新娘子出嫁了!”她拍手大叫。

“哪一个妹俚出嫁了?哪一个妹俚出嫁了?”大家都直起了腰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赵大勇妹妹知道作新娘子的是自己了,她抓下头上的油菜花扔掉,跳进地里掐了另一支握在手里。“是我插在你头上的!”一个小姑娘躲得远远的大声说。

赵大勇妹妹向她跑去,她转身就往河滩跑。大家纷纷跳进地里掐上一支,一个跟着一个跑起来。

河滩上,小姑娘们跑啊跑,既想把花插在别人头上,又要不让别人把花插到自己头上。一旦有人头上插上了,大家就欢叫起来,“新娘子出嫁了!新娘子出嫁了!”河滩下,清澈的桃河水滚滚北去,下游,一片白帆缓缓飘来,春风送来悠扬的撑船号子。赵大勇的小弟弟一个人在草地上玩,捕捉小青蛙。他用巴掌横扫着草丛,小青蛙一只接一只跳了起来。这种小青蛙只有花生仁一般大小,永远长不大,河滩上潮湿的草地里到处都是。

赵屋的小姑娘提着她们的劳动果实回家了,辛生癸生的小妹妹,赵大勇的妹妹小弟弟,前前后后从小巷里走了出来。两家人的祖母都在家门口扫地,驼着背。

“奶奶,我回来了。”辛生癸生的小妹妹开心地叫起来,祖母接过她手中的畚箕。

“奶奶,我回来了。”赵大勇的小弟弟也开心地叫起来。

“老崽,回来得早啊。你是跟去玩呢,还是做了事?”祖母说。

“我做事,采了艾草,采了好多。”

“采了好多,怎么你手里的烂角箩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呢?”

“在大塘里洗的时候我倒在姐姐畚箕里了,不信你问姐姐。”

“我信。老崽真乖,才四岁就会采艾草了。明天还去吗?”

“还去。只要姐姐去我天天都去。”

祖母接过孙女的畚箕挂在大门口的竹钉上。畚箕里装着嫩绿肥厚水淋淋的艾草叶,洗得干干净净。畚箕底还滴着水,地面很快滴出一个水痕。“奶奶,什么时候做艾米果呀?”孙女问。

“晚上。中午来不及了。”

“我要吃甜的,要多放点糖。多放糖才甜。”小孙子说。小孩不懂事,不清楚家里的红糖全卖光了,还忘记父亲弄丢了卖红糖的钱。

“好,做糖艾米果,多放点糖。”祖母说。

“我吃咸的,咸的也好吃。”孙女说。

“好,也放点盐,做咸的。”祖母刚说完三孙子从外面跑了进来,说他要吃辣的,“有辣椒酱就最好。”

“老崽,家里冇辣椒酱了,晒缽都空了。就放辣椒干吧。”祖母一一满足了孙子孙女的要求。

小孙子想到晚上就有艾米果吃了很高兴,嘴里小声唱起来:“米果大,米果香,放点盐巴放点糖……米果大,米果香,放点盐巴放点糖。”

孙子孙女都出去了,在灶头忙着的祖母叹了一口气,“做艾米果更要米,要磨米粉,要磨米浆,哪里有那么多米。历朝历代尝鲜的艾米果,吃不上了。”


傍晚,天黑了下来,祖母把一盏小煤油灯点亮,放到一块小木板上。这块小木板是打在墙上专门用于放灯盏的,很小,只放得下一盏煤油灯。她又走到鸭墼边,用一根细竹竿搅动鸭墼,检查鸡是否全部回窝了。之后她坐在靠背椅上歇息,等家人收工回来。她已经累了一个下午了。小孙子不在身边,她打发他去外面玩了。小孙子一直等着吃糖艾米果,下午反复问,“奶奶,怎么还不推磨磨米浆呀?”“快了,奶奶把鸭墼上的石磨洗干净就推了。老崽,去外面玩吧。玩起来日子过得快。”祖母说。接着她又说道,“唉,石磨还是你爷佬年轻时买的呢。做了新屋又置了许多东西。买座石磨要好多钱,够买一辆牛角车。”

收工了,家人一个一个回来了,禾锹锄头放进了厅角落。一个深圆缽从厨房里端了出来放在了饭架上,盖子打开,艾草的气味弥漫整个私厅。

不是艾米果,更不是多放点糖的甜艾米果,小孙子哭了起来,哭得那么辛酸,好象受了一肚子委屈似的。

祖母不停地劝,“老崽,要乖,不要哭。艾草汤确实不好吃,可是有东西吃总比饿肚子好呀……老崽,你是喜欢像冷雨天不出工的日子空着肚子上床呢,还是喜欢有一碗艾草汤呢……老崽,现在是刮见米缸缸底的日子,米升放下去都咚的一声响,你要乖,不要哭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宁……”

总算劝住了,小孙子抹去眼泪坐在了饭桌上,面前一碗艾草汤。母亲过来给他一双筷子。父亲赵驼背,赵大勇,也坐到饭桌上。在微弱的灯光里,大家默不作声吃起来。母亲端着大碗站在厨房门口,祖母妹妹坐在厅堂里的椅子上,大弟二弟坐在私厅门槛上。

小弟弟又哭了,碗推得老远,他发现碗里清汤寡水的,找不到几颗米,干脆不吃又哭了。赵大勇把自己的碗放到小弟弟跟前,“老弟,你吃这只碗。”碗里的汤水艾草已喝完,净剩着十几颗饭粒。小弟弟看了看,不哭了。

赵大勇把小弟弟推出去的碗喝得只剩下饭粒,把它倒给小弟弟。他站起身走到饭架旁去盛另一碗。

这个晚餐,赵大勇喝的全是汤水艾草,艾草汤里的饭粒全倒在了小弟弟碗里。


大樟树下,施屋人挑着担子匆匆往村里赶,担子的一头是一大捆扎扎实实的松毛,另一头是一只大箩,沉甸甸的,装满了番薯糟。她走进一条长长的巷道,来到赵大勇家门前了。赵大勇的祖母坐在椅子上拣菜,孙女小孙子姐弟俩围在她身边玩。

“河口奶奶,这么勤恳呀,一双手整天不停。”施屋人把担子停在了赵大勇家门前的过道上。

“施屋人,你更勤恳。又到哪里走亲戚呀?”赵大勇祖母抬起头看着施屋人说。

“娘家,施屋。借吃的。谷没有借到,讨到一箩番薯糟。”她家的黄狗跑了过来,在她身边亲昵地摇尾巴,又伸出舌头舔那装了番薯糟的大箩。“瘟鬼,死开,人吃的东西,你还想吃?”施屋人吼了一句。

“你有这样的亲戚是命好呀,走一回就能要到吃的,要到烧的。松毛引火最好。我家就冇这样的亲戚。”

“有,你家也有。河口奶奶,你去拿一只碗来,我装一碗番薯糟老弟老妹吃。”

“多谢了。你一大家子人,留着自己吃。”祖母坐着不动。她知道,走亲戚讨要粮食非常艰难,自己的媳妇经常是两手空空回来。

“河口奶奶,你那么客气干什么?快去拿一只碗来。”

“施屋人,不是我客气,你家也粮食紧张,等着借回来的东西救命。辛生都饿得偷番薯种吃了呢。”

“你河口奶奶就是讲客气。我们是好邻居,有吃的大家分一点吃。”施屋人知道说下去也是白说,就自己走进赵大勇家拿了一只大碗出来装了满满一碗送到老人手上。

饥寒贫困并没有妨碍善良的人们乐于助人,她们总是愿意与更穷困的乡邻分享自己的菲薄财物。

赵大勇祖母千恩万谢接过了番薯糟。她走进私厅放到壁橱里。正要关上橱门,孙女小孙子围了上来,眼睃睃盯着那只碗,满脸渴求的神色。小孙子还流着口水,孙女则把细小的手指含在嘴巴里。那番薯糟没做好,灰白梆硬,布满霉斑,但在两个小孩眼里,却如同做得黑红甜软酒香四溢的上等番薯糟一样馋人。

“老崽,现在不能吃,留到晚上吃。晚上也是你们吃。去外面玩吧,玩起来就不会饿醪醪了。”祖母说。现在吃掉了不值餐不值顿,晚上还要再吃其他东西,所以应该留到晚上吃。

孙女小孙子眼里露着悲哀的神色不肯走开。

“老崽,去外面玩吧,玩起来就不会饿醪醪了。去吧,听奶奶的话。”祖母酸楚楚的说。

孙女小孙子还是不肯走开,祖母只好从碗里拣了一根最小的捏成两半,一半给小孙子,一半给孙女,然后硬起心肠关上壁橱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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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碾碎(3)

明亮的太阳照着大地,没有云,是晒东西的好天气。赵屋村边一大块草地上,几十条垫笪铺了开来。仓库里,几十桶香干萝卜抬出来了,倒在垫笪上翻晒。晒燥了就可以运进城交给供销社。扣除买盐赊木桶的贷款,剩余的钱可以用来发应得。木桶也回潮了,一一摆在草地边上晒。

空气里香干萝卜的香味浓了起来,每一块香干萝卜都起盐霜了,供销社派来验收的公家人打着饱呃过来了。这两个公家人说你的货是几等品就是几等品,赵屋人对他们是恭敬有加,好酒好饭招待他们好几餐了。他们背着手在草地上走着,一言不发,最后站到草地边上,说,“装桶吧。”于是赵屋的男女社员都忙起来,把垫笪上的萝卜干扒成一堆,用畚箕倒进木桶里,穿起草鞋站进木桶里使劲踩,踩满了盖上木盖,木盖上再拴进一条木栓。最后,用草纸把木桶口严严实实地封住。

两个公家人过来了,赵大勇端着一大碗墨汁跟在他们身后。一个公家人在封口纸条上盖印,蓝颜色的,盖得密密麻麻。一个公家人手拿大毛笔,在赵大勇端着的墨碗里蘸一下墨汁,鬼画桃符般地在木桶上写上“贰等品”。这两个公家人一边验收一边你一个我一个不停地打呃,一股股酸酒味从他们嘴巴里喷出来。

“打等级打等级,打什么等级,价钱那么低,即使都算特等品,交给供销社,我们也挣不到钱,白累一场。”瞎子大伯说。

“盐,木桶,是贷款买的。交了香干萝卜首先扣贷款,生产队拿不回来几个钱。”大炮哥说。

第二天,赵屋租来的木船停靠在村旁的桃河岸边了,强壮的男社员把萝卜桶一个接着一个抬进船仓里。河岸陡,女社员,还有像米箩叔这样的病壳子男社员,是不让他们抬的。起锚开船。顺风顺水,不用挂帆不用撑篙。木船快速行驶着,岸边的坝土高地庄稼树木向后倒退而去。行驶在八拐岭下了。一会儿八拐岭上的茶亭就看不见了。太阳落山时分,木船到达县城,停泊在水东桥边的码头上。


荒芜的岭脚,连茅草都长得稀稀拉拉。高耸的围墙,巨大的铁门,里面是一排又一排红砖砌成的库房。县供销社的大仓库就在这里。前不久,米箩叔和大仁哥抬着进城卖的水牛皮就是在这里过磅的。今天,赵屋的香干萝卜也要交到这里来。

赵屋人抬着萝卜桶过来了,这是第一趟。他们肩上的粗竹杠一闪一闪,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七八个萝卜桶抬到了三号库房门口,大门紧闭,他们放下担子歇息。有人抽出粗竹杠横架在水沟上坐了上去,有人干脆就坐在萝卜桶盖子上。抽烟的掏出自制的尼龙纸烟荷包卷起了喇叭烟。

过磅的公家人终于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板着脸不作声。脸色很白,也许是长期在库房工作晒不到太阳的缘故。他从工作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几十把钥匙碰撞着发出声响。打开锁,大门砰的一声推开了。

里面堆满了萝卜桶,已经堆到大门口,一把磅秤就在门边。要抬到桶堆的最上层摆放。通过四块跳板才能到达最上层,那里快顶着库房的屋瓦了。每一块跳板都那么陡,而且不稳当摇摇晃晃。我们是农民,不是表演杂技的,哪有这个本事把近两百斤的东西往上面抬!“老师傅,你行行好,开另一个仓库收我们的香干萝卜。”赵大仁与他交涉。

公家人不做声,慢条斯理地从工作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大前门牌的,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香烟点燃。那蓝色工作衣四个口袋,好放东西。是新发的,还没下过水,领子上还有画粉的痕迹。

“老师傅,你们这里又不是没有空仓库,我们刚才从门缝里看了,空仓库多着呢。”

公家人坐在一只歪斜的办公凳上吐着烟圈,不说什么。

“老师傅,现在是春荒时节,冇饭吃,皮骨塌软,抬不上去。”

公家人站了起来,终于说话了,“过不过秤,不过我锁门了。”

那还有什么话可说了,抬吧。饱汉不知饿汉饥,人的灵魂是难以相通的。这个公家人肯定一辈子养尊处优,怎能体会我们抬萝卜桶的苦楚。庆珠叔和甲生把一个萝卜桶抬上了磅秤,又起肩踩着跳板往上抬。跳板上下抖动左右摇晃,坐着休息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着他俩。“忍着脚,忍着腰,摇得厉害就停下脚步。”门搭叔大声说。

庆珠叔拿着竹杠麻绳小小心心下来了,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说,“老天保佑,没有从跳板上滚下来。”

门搭叔抬起一桶上了肩,过了磅上了跳板,几分种后他们到达了最高一层,抽竹杠时,差点捅了屋瓦。

轮到赵大勇和大炮哥了。大炮哥矮,抬前头。赵大勇心跳得慌,怕自己抬不上去。他不是一个身体素质好的人,在学校里,他各门功课都出类拔萃,但体育不是。可是,没有退路,一切都要像最强壮的男人那样,这才有希望使大家同意让自己入伙去全南鎅板。他腿一蹲担子起了肩。

走在陡峭的跳板上了,跳板在晃动,竹杠上的麻绳在往下溜。他屏住呼吸让身体平衡,一只手死死抵住麻绳不让再往下溜。跳板晃动得更厉害了,他们只得在跳板上停住脚站一会儿。到第四块跳板了,千万别出事,从这里滚下去肯定断腿断胳膊。眼睛什么地方都不看,就盯着脚下。稳住,稳住,忍着脚,忍着腰。一步,一步,又一步,终于到了。

赵大勇空着手走回地面了,心咚咚跳,两条腿发抖,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平安无事下来了。走到门外,他坐到一个石墩上。

库房门口一个又一个的萝卜桶都抬到顶层去了,在那里码得整整齐齐。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是归辛生他们抬的。“辛生,上肩。”大仁哥说。

“我不敢抬。演杂技一样,我不敢抬。”

“两个人抬一个,你不抬谁抬呀?”大仁哥挽起了竹杠

“我抬不上去,我不敢抬。”

大仁哥火了,“你不敢抬,你只晓得吃!早晨一起床就吵着要生产队借给你五分钱,要去买炸粽糕吃!”

辛生坐着不起身,大仁哥只好说,“哪个来,帮辛生。”没人应答。“哪个来,帮辛生。”大仁哥又说了一句。

“我来。”赵大勇说。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两个字,刚才自己那个萝卜桶他都胆战心惊不想抬。既然说出口了,就上吧,他站了起来走到萝卜桶边挽起了竹杠

又一次捏着一条小命把萝卜桶抬上去了。赵大勇拿着竹杠麻绳走下陡峭的跳板,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两条腿抖得像筛糠。

大仁哥揩着汗,骂辛生,“就你的命金贵,大勇的命就不金贵!你比大勇大一岁,从小就种田作土,大勇是个读书人,倒要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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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碾碎(4)

王书记同意赵大仁带领社员外出集体搞副业。“队队养猪一百条”,养猪就要有集体的猪栏,集体搞副业赚钱买木头做猪栏,好事情,应该支持。

夜色里,赵大勇向赵大仁家走去,他去报名,报名上全南鎅板。春荒难熬。盛到碗里的是番薯片番薯渣甜菜羹艾草汤。阴雨天不出工一天只吃两餐,早上一餐,中午一餐,天黑尽后,全家人心领神会饿着肚子默默地上床去。饥肠辘辘整夜睡不暖,到天亮两只脚棍还冰凉冰凉。四岁的小弟弟跟着大家一起受煎熬,饥饿使他憔悴不堪,整天像得了病的小猫萎靡靡呆在家里不想动弹。祖母劝他去外面玩,但他出去打个转便回家来,坐在凳子上等东西吃。晚餐什么都冇吃进房间睡觉时,小弟弟总要回过头来,饥饿的眼睛望向厨房门口空荡荡的饭架,那年幼孩童渴望食物的眼神让人揪心。母亲四处乞哀告怜,失望而归坐在破竹椅上叹息。祖母从没有灯光的厨房里出来,眼神那样凄苦疲累。父亲驼背,自己是家里的长子,祖母的长孙,在县城安安逸逸过了几年,现在,该为家庭挑起重担了,该成为家里的支柱和希望了。

少年的责任感从赵大勇心底油然而生,什么“七十二行,打肩担,鎅杉板,累断脊梁。”累断就累断吧,怕什么。他毫不犹豫推开了赵大仁家的大门,私厅里,逄屋嫂一个人在油灯下补着衣服。


又是一个夜晚。油灯摇曳,赵大仁抽着喇叭烟坐在饭桌上,正在和庆珠叔几个人讨论上全南鎅板的名单。其他人很快就定了下来,就剩米箩叔和大勇两个人了。

米箩叔报了名,可他这么一个病壳子搞得了副业吗?平时就身体多病,不是强劳动力,在生产队出工工分就比别人少,还要经常捡水药吃,怎么能外出累苦力?可是不让他去又不合情理,是他上全南辛苦了一趟才联系好鎅板的。他找到他的同年哥,二十多年前的结拜兄弟,林场才愿意接纳赵屋这些外县人。不要米箩叔去,换上他的儿子辛生,更不行。辛生好吃懒做,吃不了那份苦。还是让米箩叔去,去专门做饭,不鎅板,工钱少拿一点。米箩叔是好人,肚子再痛也会忍着痛把饭做好。大勇呢,人能吃苦,可是,只有十七岁呀,怎么好让他跟我们这些壮年人一起拼死拼活?鎅板是手上的活,他的手骨头那么细,还没有肉,怎么鎅板?还是让他去吧,他家也是超支户,超支户每家都可以去一个。我们总不能叫驼背叔去吧。要相信大勇,他肯定能鎅板,不要光看他的手,更要看他的意志,毅力。县城交香干萝卜,辛生都不敢抬到桶堆上去,他敢,抬了自己的还要抬辛生的,肩头都抬烂了。


漆黑的夜,赵大勇摸黑回到家门口,轻轻推开大门。

“老崽,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黑暗中传来祖母的声音。祖母像往常一样,坐在黑暗的私厅里等长孙回来,没钱买煤油,总是不点灯。

“奶奶,人家让我入伙鎅板了,后天走。”赵大勇把话尽量说得轻快,富有生气,充满喜悦之情,好让祖母放心。可是祖母完全不放心,“什么,老崽,你要去鎅板?千万不能去!你没听人哇吗,‘七十二行,打肩担,鎅杉板,累断脊梁。’鎅板太苦,深山老林里,吃不好,一天干到晚,强壮的人都受不了。你才十七岁,那么瘦,嘴上还没开始长胡须,全身的骨头还菲菲嫩,又一直在学校里念书没累惯,怎么受得了,千万不能去!”

“怕什么,十七岁也算大人了,骨头长扎实了,不菲菲嫩了。抬萝卜桶的活我都干得了。我瘦是瘦,可是比别人矮不了多少,干起活来也有一把力气了。我是没累惯,但这不要紧,我身体一直很健康,从来没有什么病痛,干活是不成问题的。我相信,别人受得了的苦我一定受得了,不会出什么事的。奶奶,你就放心吧。”为了表示身体完全没问题赵大勇还踮了踮脚尖挺了挺胸脯,竟然没有意识到没有灯光祖母是根本看不见的。

“你还年青,不知道外出累苦力的艰辛。累坏了身体怎么办?不要去,听奶奶的话。”祖母依然是不放心。

“奶奶,人只怕病坏,累是累不坏的。家里吃的东西只能维持几天了,借没地方借,籴高价粮冇钱,总得想办法呀。出去鎅板是最好的办法。鎅板很赚钱,赚到了钱就可以籴高价粮,一家人就能活下去。”

“是呀,赚钱籴高价粮。你爷佬驼背,赚不了苦力钱。”

说到粮食,说到生存,祖母到底被赵大勇说服了,她只好狠心让她心爱的长孙去卖苦力了。她牵起袖子揩着眼泪,“你自己拿主意吧。是呀,家里只剩下几罐子番薯渣了。现在才莳完田,春荒漫漫还有几个月。你是老大,三个老弟一个老妹只知道张开嘴巴想东西吃。你能去赚钱籴高价粮也好,只是奶奶舍不得让你去。”

祖母同意了,明天炒好菜,后天赵大勇就要去上全南鎅板赚钱了。为了使全家平安地度过这个春荒,赵大勇准备着受苦受难,卖力卖命。


明天早晨出发,晚上,赵大勇在房间里整理行装。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塞满了东西。赵大勇家贫穷,但不是“家徒四壁”,而是“家什满四壁”。一张老式雕花木头床紧靠着墙壁,床尾两只大樟木箱叠放在箱架上。床头边一顶三开门的衣橱,床前地上一只脚踏板。这些东西是祖母当年的嫁妆。一口小窗,窗下一只老旧的神台。神台左边屋角落里,放着一只尿桶,神台右边屋角落里,叠着几只烂箩筐。农家总有番薯种芋头种等等东西,这些东西就往烂箩筐里堆。紧靠着房门的墙根放着几只高脚细口瓦坛。四面墙上剩余空间里,挂满了高粱穗米筛铙子方竹篮烂角箩各种东西。高粱穗用于扎扫帚,篮子角箩用于装辣椒茄子黄瓜豆角萝卜白菜的种子。冬天,生产队挖番薯了,脚踏板拿走,房间当中那仅够立足转身的空间就用来堆番薯,从房门口一直堆到床底下。番薯堆得齐床沿高,晚上,祖孙俩得爬过番薯堆才能上床睡觉。

赵大勇站在了神台前。这张曾祖父祭祀用的供桌,现在成了赵大勇的书桌。神台的整体造型就像一个大写的A字削去上头的尖部换上一块约三尺长的案板。案板两头有点翘。案板下有抽屉有肚子。抽屉很浅,过去是放香蜡爆竹用的。肚子很深,过去是装饰性的,现在满满地藏着赵大勇从学校捡回来的部分图书。

他打开了神台的抽屉,拿出了一小块红绸布。这块红绸布是他的学生证的封皮,上面印有黑色的文字:“江西省信丰第二中学  学生证  号码:000275”。他抚摩着学生证封皮,又把它贴在脸上。他想起了从前——注了册就可以凭它领取助学金购买补助米。可惜的是,一次狂风暴雨,满屋子都是倒槽水,神台抽屉里进了水,祖母没有及时把洇了水的学生证拿出来晒干,内页、红绸包封着的纸壳,都发霉烂光了,只剩下这么一块包封纸壳的红绸布了。

仅存的学生证封皮是他的至宝至爱,他无限留念他的初中时光。他是信丰二中的杰出学生,他成绩出类拔萃,他是老师的掌上明珠,他在同学中享有威信和尊重。他就像肥沃土地上的一株春苗,沐浴着阳光雨露茁壮成长。金光大道已经在他脚下展开,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放下红绸布,他随手拿起一本《农业知识》翻了翻。几行字映入眼帘,“大白鹅,喜食杂草,增膘快,肉质美……适宜于江南饲养……”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光吃草就行,看来可以养鹅赚钱。

他抽出抽屉放在案板上,手往肚子里摸了摸,想随便找几本书带去全南看。《悲惨世界》,《我的大学》,《红与黑》,拿到什么就什么吧。可是一想到鎅板肯定会累个半死,就不想带了。他收回手,把抽屉放回原处。

奶奶的大樟木箱里也藏有许多书。这些从学校捡回来的图书,他都看过了。学校破四旧的时候,图书馆被砸开,里面的书籍鼓捣在了门前走廊里。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做贼一样过来了,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扒找自己喜欢的书,装进书包一趟又一趟运到学校外面一丛荆棘下,盖上稻草。书藏好了,他们紧张的心却放不下来。校园风雷激荡,他们却想把这些封资修的东西据为己有,该当何罪?几个星期过去没有动静,他们才彻底放心。藏在荆棘下的书那位同学只拿了几本,剩下的全被他装进书包带回了家。复课闹革命后,又一本一本带到学校去看。在那癫狂年代,这些书他在学校里是偷偷摸摸看的。同学们正热衷于造反闹革命,他一个人跑到校外松林里躲起来看书。一个未谙世事的青年能够不被时代大潮挟裹,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最敬爱的老师朱沛然的教诲。朱老师是他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他是朱老师的得意门生。在初一下学期他就准备跳级了,在自学几何了。他做的每一道几何习题朱老师都细致地批改。可是,初二还未开学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成了泡影。校园混乱喧嚣,先是校长作为走资派落难,不久,只是一名普通老师的朱老师也隔离审查了。赵大勇呢,成了昔日师长的管制者。他手握一根梭镖站在水塘边,看守着打成牛鬼蛇神的师长挑大粪浇青菜。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跟着十几个大活人,握一杆梭镖,到底有什么作用?然而,在那荒谬的岁月,这般怪诞的画面随处可见。一个清冷的早晨,朱沛然老师挑着一担尿桶走过来了,赵大勇多么想叫他一声朱老师啊,可是没有叫出来。他只是站立路旁给朱老师让路,眼睛里没有丝毫敌意。不仅仅是对朱老师,对眼前所有被学校红卫兵组织勒令认罪改造的对象,他的眼睛里都没有出现过敌意。朱老师挑着尿桶从他身边走过,轻声地却又像重棰响鼓一般地说,“赵大勇,你不能随大流。诗书趁年华,多读书。”在那个清冷的早晨,他听清楚了这句话,也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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