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年，群星闪耀  2018

　　忘了是哪个有名的学者说过，人才最盛于三国，而唯三国之主最能用人。

　　从直觉上说此言绝对正确，任谁都无法驳倒。但不得不怀疑这个结论多半是演义渲染的功劳，两千年前的人物事迹，来源只能从故事里得到，谁会把故事讲得好，谁就占上风。

　　凡事加个最字，就难免令人不服。即使单从史籍上看，南北朝也是人才辈出，很难说就逊于三国。所欠的只是一部演义，曾经想过，若有一组人，潜心设计好结构，仿照罗本三国，花一些年头打造一部南北朝演义来，或可后来居上。

　　但三国演义的成功也有不可复制的因素。首先是早年间书籍本来就稀少，好书更罕见，像四大名著之类之所以成为好书，实在是因为没别的可看，只好反复把玩数十年，于是深入人心。再者罗贯中可能也是超水平发挥，不知不觉地打造出一部名著，让他再写，也写不出了，比如残唐五代史的差距就摆在那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演义的长度也有讲究，短了不痛快，太长也不行，百回刚刚好。而南北朝若写开来，千回恐怕都不止，蔡东藩的体量，效果上肯定会比三国大打折扣。或许只取一个部分，比如北魏演义、南朝演义能好些？但就如三国里只写一国，不描述对方的情节和人物，效果肯定更不好。

　　从史籍上读南北朝，人物不如演义丰满，这反而更觉得那时的人物可能更杰出。若说事迹则不用怀疑，肯定比三国更热闹。南北朝是多事之秋，大部分的年头里都刀兵不休，国家太多的结果。汉末诸侯割据时也是如此，只是没几年就兼并完毕，只剩下三足鼎立，南北朝则是上百年的大乱斗，自然更热闹。

　　比如东晋太和四年，公元369年，桓温兵败枋头，也是桩大事。这一年里，便有众多的人杰大展才华。

　　年初，桓温召集徐州刺史兼兖州刺史郗愔、江州刺史桓冲、豫州刺史袁真等伐前燕。桓温常说“京口兵可用”，心里一直不愿意让郗愔占据着北府兵的位置。郗愔不太善于看清局势，给桓温回复书信表示，愿意为朝廷效力，自愿亲率所部精锐参加北伐。郗愔之子郗超在桓温身边担任参军，先看到了父亲的书信，看完立即撕得粉碎，然后模仿父亲的文笔重写了一封，表示年老多病，本身也没有将帅从才能，请求回后方闲居养老，劝桓温接管自己的部属。桓温看后非常满意，任命郗愔为冠军将军、会稽内史，桓温自兼徐、兖二州刺史。

　　郗超不仅在政治上有眼力有手段，在战略上也有程昱、荀彧那种一流谋士的水平。四月，晋军集结了步骑兵五万，桓温决定从兖州出发北伐，郗超说：“路途遥远，汴水比较浅，走这条路线恐怕后勤的漕运会很困难。”桓温没有听从。

　　六月，桓温到达金乡，天旱，水路断绝。桓温令冠军将军毛虎生率军凿路三百里，引汶水汇入清水。桓温大军从清水乘船进入黄河，舳舻连绵数百里。郗超又说：“清水到黄河并不够通畅，若敌人坚壁清野，不出来决战的话，我军后勤不继，又难有缴获，情况会很危险。不如全军直取邺城，敌人畏惧我大军锋芒，必定北逃辽、碣。如果敌人迎战，则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如果敌人据城死守，在这样的盛夏天气敌军也不会有什么作为，我军可以占有周围广大地方的粮草和人口，整个易水以南都会归降我们。”

　　接着郗超又说：“如果明公觉得进军邺城有点儿冒险，没有必胜把握的话，我军可以驻兵在河、济一带，控制漕运，等待军资储备充足，到明年夏天再进兵。如果现在就连军北上，前进难以速战速决，后退也困难重重，敌军只须拖延时间，到秋天河水更枯竭，天气变寒冷，我军连衣服都没有，那时都不仅仅是吃不上饭的事了！”但桓温仍然没有接受他的意见。

　　作为名将，在各种无懈可击的不同理论间果断抉择是必要的素质，桓温不采纳郗超的建议，当然有着自己的谋划和自信。桓温派遣建威将军檀玄攻取胡陆，俘获守将宁东将军慕容忠。燕主慕容暐任命下邳王慕容厉为征讨大都督，帅步骑两万迎战晋军。两军在黄墟大战，燕军大败，慕容厉单人匹马逃了回去，高平太守徐翻举城投降了晋军。晋军前锋邓遐、朱序在林渚击败燕将傅颜。慕容暐又派乐安王慕容臧统领各路兵马与晋军对峙，仍然抵挡不住。形势严峻，慕容暐派散骑常侍李凤出使前秦，请求救援。

　　七月，桓温兵至武阳，曾任前燕兖州刺史的孙元带领家族旧部起兵响应晋军，晋军进至枋头。慕容暐与太傅慕容评大惧，商议战略撤退到北方的和龙。此时，名将慕容垂站了出来，请求率军出战，如果还不能扭转局势，再走不迟。慕容暐遂用慕容垂为南讨大都督，取代慕容臧，统领征南将军、范阳王慕容德等五万大军，出征拒敌。慕容垂又请调了司徒左长史申胤、黄门侍郎封孚、尚书郎悉罗腾等人随军协助军务。

　　慕容暐又派遣散骑侍郎乐嵩出使前秦求援，愿意割让虎牢关以西作为条件。此时的前秦正在强势崛起的进程中，几乎统一天下的雄主苻坚与史上四大名相之一的谋主王猛正当盛年，彼此信任，形成完美组合。苻坚与群臣商议前燕求救的事，众人都认为应当坐观二虎相争，秦燕并不存在友好关系，没有救援的理由。战略高人王猛却认为，如果桓温吞并了山东，就会获得幽、冀的兵源，并、豫的粮仓，兵屯崤、渑，我方的战略形势会非常被动。如果与慕容暐合力，可以击退桓温，燕军也伤了元气，对我方有利。

　　苻坚对王猛向来言听计从，遂决定出兵。八月，散骑侍郎姜抚出使前燕，通报合作抗晋之事，前秦大将苟池、洛州刺史邓羌帅步骑两万从洛阳出发，兵进颍川。

　　燕军之中，封孚问申胤：“敌军强悍，难以战胜，形势会怎么样呢？”申胤说：“桓温貌似志在必得，但依我看，肯定成功不了。因为什么呢？晋国皇室衰弱，桓温专权，朝臣们内心里未必都支持他，恐怕大多不希望他成功，一定会在暗地里坏他的事。再者说，桓温为人骄横，只仗着兵多而已，形势不利就会慌乱胆怯。如今晋军大军深入，明明占据主动，却没有迅捷的行动来扩大战果，反而观望相持，想坐收全胜。如果粮草供给不上，敌军一定不战自溃，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申胤的水准可以和贾诩相比了吧？

　　桓温用前燕投降过来的段思做前军向导，悉罗腾迎战晋军，生擒段思。桓温派后赵旧将李述攻略赵、魏的地盘，悉罗腾与虎贲中郎将染干津击斩李述，晋军士气受挫。

　　桓温为了保障水路，派豫州刺史袁真攻打谯、梁，开石门，袁真攻克了谯、梁，却无法攻克石门，水运之路没有打通。九月，前燕范阳王慕容德率骑兵一万、兰台治书侍郎刘当率骑兵五千驻守石门，豫州刺史李邽率所部郡兵五千切断了晋军粮道。慕容德麾下的将军慕容宙带领一千骑兵为先锋，与晋军相遇，慕容宙说：“晋兵轻剽，面临强敌则胆怯，面对退却的敌人则勇猛，可以钓他们鱼。”命令八百骑兵分三路埋伏，二百骑兵上前挑战，诈败而走。晋兵紧追不舍，慕容宙率伏兵突然杀出，晋兵大败，死者甚多。

　　晋兵接连失利，粮草耗尽，又得到前秦出兵的情报，桓温下令焚烧舟船，铠甲兵器等辎重全部抛弃，从陆路全军撤退。留毛虎生为东燕太守，镇守东燕四郡，桓温大军自东燕出仓垣，一路上凿井取水，撤回七百余里。燕军众将纷纷要求乘势追击，吴王慕容垂说：“不可，桓温刚撤退，必然严加戒备，布置精锐部队抵抗追兵，我们现在追击，未必能取胜，不如暂且观望。敌人庆幸没有追兵时，必然放松警惕，急忙赶路，等敌人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们再出击，就稳操胜券了。”

　　慕容垂带领八千精锐骑兵悄悄地跟在晋军后方，桓温见没有追兵，果然日夜兼程。过了几天，慕容垂下令出击。慕容德率四千骑兵埋伏在东涧，与慕容垂前后夹击，晋军崩溃，被斩杀三万人。秦将苟池截击桓温，晋军又被斩杀上万。

　　降臣孙元死守武阳，继续与燕军抗衡，被武卫将军孟高攻陷城池，孙元被擒。

　　桓温逃到山阳，收拢溃兵，勉强算站稳了脚跟。一场大败，难免羞耻，桓温归罪于部将，邓遐被免官，而没有打通石门的袁真则废为庶人。袁真不服，上书朝廷争辩，朝廷哪里敢得罪桓温，没有作声。袁真索性在寿春反叛，归降了前燕。桓温命令毛虎生为淮南太守，防守历阳。慕容暐拜袁真为征南大将军、扬州刺史、宣城公，都督淮南诸军事。

　　燕秦既然交好，使者往来增多，前燕的散骑侍郎郝晷、给事黄门侍郎梁琛相继出使前秦。王猛和郝晷是故交，单独招待了郝晷，顺便询问了前燕的情形。郝晷已看出己方昏庸而前秦朝气蓬勃，必将吞并燕国，便有意结交王猛做将来的靠山，趁机告诉了许多内幕消息。

　　梁琛却是个阚泽、赵咨或者秦宓之属的外交人才，到长安时，苻坚在外打猎，召梁琛来见。梁琛说：“我国接见秦使时，君臣朝服，洒扫庭院，秦王却想在野外见我，不行！”尚书郎辛劲劝他客随主便，而且天子有行在，春秋也记载了遇礼，没关系的啦！梁琛的大道理滔滔不绝，就是坚持严格按礼法行事。苻坚是著名的有胸怀，好吧依你，设行宫，召百官，按礼仪接见使者。

　　礼罢苻坚单独请梁琛小宴，问及燕国名臣，梁琛说文有太傅上庸王评，武有车骑大将军吴王垂，文武百官各称其职，野无遗贤。

　　尚书郎梁奕是梁琛的族兄，苻坚把梁琛的客馆安排在了梁奕家，梁琛说：“诸葛瑾出使蜀国，与诸葛亮只有办公时相见，私下里连照面都不打，让我很敬慕，出使住在私人家里，我觉得不合适。”安排了单独的客馆后，梁奕时常来探望兄弟，闲聊时问问东边的事，梁琛正色道：“兄弟各为其主，我若说我国的好，你不愿意听，若说不好，就不是使臣应该说的话，兄长不应该问！”

　　王猛劝苻坚把梁琛留住，不让他回到前燕，苻坚没有同意。

　　慕容垂立下陆逊一样的大功，威名大振。回到邺城，请求封赏孙盖等有功的将领，慕容评心怀猜忌，压住不批。慕容垂与他在朝堂上几番争执，关系更加恶化。太后可足浑氏也忌恨慕容垂，与慕容评密谋，打算杀掉慕容垂。太宰慕容恪之子慕容楷、慕容垂之舅兰建得知了消息，劝慕容垂说：“先发制人，只要除掉慕容评和慕容臧，其他人不足为虑。”慕容垂不忍骨肉相残，宁死不答应。

　　随后慕容楷和兰建听说宫内决心已定，再次来劝说慕容垂，慕容垂仍不肯自相残杀，既然关系无法挽回，也只同意像慕容翰那样出逃。事关重大，慕容垂甚至没有告知几个儿子，但世子慕容令见父亲神色不对，猜到了事情原委，并建议慕容垂逃到龙城后上表谢罪，请慕容暐调停，如果不顺利，还可以内抚燕代，外怀群夷，守险自保。

　　慕容垂深以为然。十一月，假称外出狩猎，准备逃奔龙城，不料小儿子慕容麟突然逃回邺城举报此事。慕容评一面通报慕容暐，一面派西平公慕容强率精骑追捕。路上慕容垂的部下纷纷逃散，在范阳被追兵赶上，慕容令断后，慕容强不敢逼近。慕容令对父亲说：“看来我们的计划无法实现，秦主苻坚正在招揽英杰，如今只好去投奔了。”慕容垂点头同意，众人分散开，一路上消除痕迹，悄悄回到邺城附近。慕容令说：“慕容评忌贤疾能，蒙蔽主上，不得人心。现在趁他没有防备，我只要带几个人，袭杀此人易如反掌！事成之后，父亲匡扶朝政，安国存家，机会只在今日，不可错失啊！”慕容垂说：“事成则好，如若不成，悔之晚矣，还是向西走吧！”

　　路经河阳，守官不予放行，被慕容垂斩杀。渡河来到洛阳，慕容垂带上夫人，几个儿子慕容令、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还有慕容楷、兰建、郎中令高弼等人，投奔到了前秦。

　　苻坚早有吞燕之心，只顾忌名将慕容垂，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出城迎接，拉了慕容垂的手表示愿共同平定天下，然后封慕容垂世袭幽州故乡之地。对慕容令和慕容楷，苻坚也深为器重。

　　关中军民早听说慕容垂父子的威名，都很仰慕，只有王猛，私下对苻坚说：“慕容垂父子是不可驯服的龙虎，一旦能借助风云，谁都没办法制住，不如趁早除掉。”苻坚的考虑则兼有曹操对刘备和关羽的态度：“如今正在收揽英雄以清四海，怎么能杀呢？而且我推心置腹地接纳他们，普通人都要讲个信用，何况万乘之主！”

　　梁琛回到邺城时，慕容垂已经逃走。梁琛对慕容评说：“秦军连日操演军队，在陕东积聚资粮，吴王又投了过去，恐怕很快就会进攻我们，最好早做防备。”慕容评说：“两国交好，不会那样的。”梁琛又对慕容暐进谏，慕容暐同样不以为然。皇甫真听了梁琛的话觉得很对，上表说，秦国使者探知了我国的地形险要，慕容垂像伍子胥一样危险，应当重视洛阳、太原、壶关的防守。慕容暐和慕容评商量了一下，认为前秦国小力弱，还需要我们的保护呢，苻坚是个厚道人，不会受慕容垂挑拨而影响两国关系，我们增兵防范的话反倒会让人家不满。

　　前秦的黄门郎石越出使前燕，慕容评为了显示强盛富裕，很豪华地接待石越。尚书郎高泰、太傅参军刘靖对慕容评说：“石越说话不切实际，眼望远处，这不是友好的使者，是在观察我们的缺陷。我们应该陈兵耀武，显示威严，挫败他们的野心，现在显示奢华，只会被他们看轻。”慕容评不听，高泰随后称病告退。

　　早先慕容暐用割让虎牢以西为条件向苻坚借兵，桓温败走后，前燕反悔，说是使者当时口误，两国如同邻里，遇到灾祸互相救助是天经地义的事。苻坚大怒，以此为借口出兵伐燕。

　　十二月，辅国将军王猛、建威将军梁成、洛州刺史邓羌率步骑三万进攻洛阳。又一场著名的战役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