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北方的初雪总爱挑夜深人静时悄然飘落。晨起推窗,天地已换了素白的新纸,连檐角垂下的冰凌都裹着茸茸的雪衣。巷口的石碾子成了撒满糖霜的糯米糍,碾沟里嵌着几粒麻雀的爪印,倒像是谁用簪子勾出的碎花纹。


茶棚老板老周正在门前扫雪,竹帚沙沙地划过青石板。忽然他直起腰,指着远处雪地惊呼:"快看这行大脚印!"我凑近细瞧,半尺深的雪窝里泛着青灰的冰碴,形如散落的花瓣,从河滩一直延伸到杨树林。几个早起的茶客围过来,裹着羊皮袄的货郎说:"准是南迁的鸿雁歇脚,夜半在河滩饮水时留下的。"


茶棚里的炭盆噼啪作响。老木匠张伯捧着热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回忆:"四十年前在关外跑商队,见过成百上千的鸿雁起落。那些年雪比现在厚实,雁群歇过的地方,雪窝子能埋进半截马腿。"他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比划,"可等日头一晒,雪化了,草芽钻出来,哪里还寻得见鸟爪印?倒像是大雁驮着雪又飞走了似的。"


正说着,街角传来孩童的笑闹。四五个孩子追着条黄狗跑过,崭新的棉鞋在雪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航线。穿红袄的小丫头突然摔了个跟头,雪粉沾了满脸,却咯咯笑着抓起雪团掷向同伴。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转眼被新雪抹平,倒比鸿雁的痕迹消失得更快。


晌午雪霁,我跟老木匠去城隍庙看斗拱修缮。张伯抚着褪色的雕花梁柱,忽然说起年轻时在柱础刻过名字:"那年庙里翻新,我在西南角的石墩子上偷偷刻了'张永福',如今怕是早被青苔盖住了。"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殿宇,照见梁间飘浮的微尘,仿佛无数细小的时间在光柱里沉浮。


回程路过河滩,果然见几簇灰褐的雁羽沾在芦苇梢上。融化的雪水漫过青石,将鸿雁的爪印冲成模糊的水纹。对岸的洗衣妇蹲在石阶捶打衣物,木杵声惊起两只野鸭,扑棱棱掠过水面时,翅尖扫碎了倒映的流云。


暮色初临时分,茶棚檐下的冰棱开始滴水。老周往炭盆里添了新炭,火星子窜起来,照亮墙角的旧算盘。常来听书的王先生说:"去年腊月在这丢过烟荷包,绣着并蒂莲的缎面,找遍全城也没寻见。"众人便笑说定是被哪个贪杯的醉汉当钱袋捡去了,笑声惊得梁上的燕子探出头来张望。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去城隍庙。月光给石阶镀了层银霜,摸到西南角的柱础时,指尖触到几道凹凸的刻痕。青苔底下果真藏着极浅的"永"字,最后一横已经漫漶不清,倒像是被几十年的月光慢慢擦淡的。


更鼓声从城墙传来,惊起夜宿的寒鸦。它们的黑影掠过月轮,如同撒向夜空的墨点。白日里孩童的脚印、鸿雁的爪痕、石柱的刻字,此刻都隐入夜色,唯有檐角积雪映着月光,依然白得晃眼。


原来人生种种,恰似鸿爪踏进新雪,留痕是偶然,消逝是必然。可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到底曾在某个清晨让扫雪人驻足惊叹,让茶客们围炉闲话,让老木匠浑浊的眼底泛起波光。就像此刻消融的雪水渗入泥土,来年春草萌发时,谁又说得清哪片新绿里藏着今朝的雪魂?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