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长安的荔枝》正在热播，我也因此找来马王爷的原著小说来看。相比较电视剧的拖沓，我还是更爱看书。
托赖于物流业的发达，即使远在塞北，如今也可以很容易地实现荔枝自由。剥开疙疙瘩瘩的坚硬外壳，果肉粉粉白白、晶莹剔透，一口下去，汁水四溢，香甜沁人心脾，这样美味的水果夏天只卖六七元一斤，现代人比古人有福气得多。荔枝确实好吃，无怪乎千年以前的杨贵妃也喜欢。上学的时候都学过杜牧的名篇：“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年轻的时候读到这首诗并没有特别的感觉，顶多腹诽一句：杨玉环这娘们儿事儿太多！就为了她的一点口腹之欲，无数驿卒就得亡命奔波数千里。
看过《长安的荔枝》后发现这里面确实大有学问。岭南到京师长安有五千多里的路程，即使沿途驿站不计成本一路狂奔也要十几天才能到，唐代白居易《荔枝图序》中说：“（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那么，千年前的古人是怎么做到将荔枝运到长安而味不变的呢？《新唐书·杨贵妃传》记载：“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史书中的一句话，到了作家笔下，就可以生发成一篇跌宕起伏、曲折婉转的故事。尽管故事是虚构的，但可以想见，当年千里迢迢运送荔枝去京城，一定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
故事主人公李善德只是司农寺上林署一个从九品的监事，一个不入流的基层公务员，每日为上官责骂、同僚取笑，为还房贷忧愁，这样的人物在京城里多如过江之鲫。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上官坑害，接下了荔枝使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起初我颇为同情他。
李善德不甘心屈服于命运，赴岭南实地勘察，做实验、算路程、想办法，终于把运输行程压缩到十一天，并且实验出荔枝保鲜运到京城的办法。这貌似是一个小人物不屈抗争的励志故事。
可是，细想下去，这其中牺牲了多少人？果农阿僮的果树因为专供皇家被砍伐一空；昆仑奴林邑奴因为回报李善德赠予他一碗酒的恩典，舍命报讯活活累死；大商贾苏谅被右相杨国忠算计血本无归；还有那些驿路上累死的马匹，累倒的驿卒呢？这些人的命运都被贵人一个想吃荔枝的想法改变了。从这个角度讲，李隆基、杨玉环、杨国忠到李善德，没有一个是无辜的。运荔枝故事发生一年后，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和杨贵妃仓皇出逃，途经马嵬驿时禁军发生哗变，杨玉环被缢死，杨国忠被士兵击杀，这样的结局又有什么可叹息的呢？
李善德作为从九品的监事，只是精于算学，压根不应该混迹官场，他也混不明白。在荔枝使这件差事上，他全靠韩洄、杜甫等友人的提点，靠高力士的怜悯，不然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高力士帮助李善德却也没存什么好心眼，不过是为了跟另一个权宦鱼朝恩争宠罢了。
李善德的努力没有意义，他越努力，就耗费越多的民脂民膏人力物力——运送荔枝需要重建的驿站系统每年耗费大约五万贯，唐代的一贯约莫相当于现在的数百元，如此劳民伤财却只为博美人一笑，与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也差相仿佛。更遑论，腹黑的右相杨国忠将这笔负担转嫁给百姓，繁重的苛捐杂税历朝历代都是王朝灭亡的先兆。杨玉环被缢死，杨家败亡，李唐由盛转衰，李隆基晚年在长生殿凄凄惨惨地思念爱妃，那不都是咎由自取，都是活该嘛！
所以，看到后来，我对李善德的同情已荡然无存，甚至心里盼望着他干脆失败砍头算了。他成功运输了一次荔枝，杨贵妃吃上了瘾，岭南年年进贡，苦得还不是百姓？索性他失败了，正好绝了贵人们吃新鲜荔枝的念头。当然书里的结局还不算悲惨，李善德被贬岭南，杨贵妃等闲都吃不到的荔枝，他却可以吃个饱了！
《庄子·秋水》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庄子在濮水钓鱼，楚王派使臣请他出山。庄子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做人不要做李善德，脸不厚心不黑，不善钻营，却偏偏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周旋于官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也不要做杨贵妃，哪怕万千宠爱集一身，哪怕一时风光无限，命运终究不在自己手中，难免有身死魂消的那天；即使做唐玄宗，终究难免被儿子肃宗李亨软禁起来寂寞死去的命运——历史上为了皇位父子相迫、兄弟相残的例子还少吗？
所以，如果要做，还是做一只泥涂中摇着尾巴自由爬行的乌龟吧！
